重游石盘水库,缅怀周克芹,他的成名作长篇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同石盘水库一道诞生,岂可厚于水而薄于芹,竟不一顾?晨光中,开向周克芹墓地。卫星村逢场,噙着鲜露的瓜瓜果果,肚脐眼儿花蕊才干枯,出乖在村市巷中,逐渐渲染的轻雾,模糊了远山云树,雾髻风鬟,亮丽的村姑点缀绿原,翠柏香樟,大野弥天,玉米站岗,稻秧书写绿色的诗行。一路沟田袅娜着雾纱,升腾扩散,浸润的甘露细末回甜。飘零翡翠般稻田退隐了,集镇、城市露脸了,找到同学,他担任简阳市药业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驱车陪访。
库坝所在地是中国第一颗回收式卫星降落地,改名卫星村。周克芹生在石桥镇,居家务农绛溪人民公社新胜大队,三十年前他以一人之力,放飞改革之初中国农村第一颗农业卫星许大爷,因沙汀周扬通信褒奖而迅速蹿红,走向全国。我从《沱江文艺》《红岩》杂志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小说连播节目阅读收听《许茂》,倾心他的女儿们。
一九八〇深秋,我就读内江财贸学校,从简阳同学嘴里得知周克芹住县郊红塔区,更加痴迷,上课写小说、散文、诗歌着了魔。来年四月,八一电影制片厂到四川内江县东兴镇摄制《许》剧外景,万人空巷,远远瞻仰周克芹拘谨地捏着一根香烟精瘦而文静的风仪,打算暑假跟随同学北上绛溪公社拜访他,求教小说作法。初夏,剪贴他和北影、八一厂导演、主角合影,把他捏烟静观玉照贴上日记,给家长说了,没给路费,又怕自身浅薄,难入法眼,蹉跎过去。此间,我主动和心仪的女同学通信,她得知我偏科想退学专务写作,回信举周克芹为例,苦劝我不要冲动。她痛感于时下一些文学青年派头无知与浅薄,狠狠针砭,给我及时敲响警钟,使我从未以文学青年自居,决无外表的轻狂与浮艳。往后,刊物凡有他的近作,我都捧读。他迁居成都,闹开婚恋危机,报刊不点名批评,我暗自惋惜,又觉得他辛苦委屈了几十年,感情方面起了波澜似乎也无可厚非。一九九〇年八月,媒体传来他病故的噩耗,多年默默追随的求见心愿就此破灭。同样久仰,想见而未见的还有任乃强、徐中舒、缪钺等学者专家教授。世纪末,我见过张秀熟、张圣奘、隗瀛涛、袁珂、杨益言、梁上泉、王群生、黄济人、傅天琳、傅振伦、周巍峙、高缨、马识途、流沙河;世纪初,又见魏巍、贺敬之、柯岩、魏明伦、高玉宝。亲近文史名流逐渐能压阵,腹有诗书不怯场。
去年,我在《四川方言会通》里说:“周克芹民末随大人上街听了五年圣谕,听得故事胀满脑海,共初创作吸收,又向辞书输送不少新词,他怕是圣谕积年唾液里泡大的最后一名杰出作家了。”其实,我三岁也听三叔祖父讲过圣谕,稍后小姑妈接过火炬,向我传授较多圣谕故事,只是很快就被革命故事压倒了。
雁、赤二水之间有江月楼,唐诗人薛涛登楼吟咏。赤水又名绛溪,宋《九州要记》:“阳安县南七十步,有赤水如绛。”简州城西二里绛溪边有石如龙,状元许奕书刻龙门,龙门洞旁临摹唐欧阳询书柳宗元《钴鉧潭》等游记。江山胜概钟灵毓秀一千载,托出周克芹农民情怀。今天上午,车经绛溪北路,迤逦四公里来到简城镇新胜村鄢家湾。青山环抱,高坡向阳,矗立着小说家周克芹之墓,我在墓前留影,攀附他的雕像亲热依偎作拥抱状,笑容可掬,对着炽烈的日光,大汗淋漓,极目远方。我十五岁初读周克芹,十七岁萌发拜访念头,直到他五十四岁英年早逝,始终缘悭一面。起心求见二十八年,主人弃世十九载,小王变成大王,一哭邻封周叔叔墓。
返城回经当途周克芹故里牌坊,停车摄留,依依惜别。车内空调清凉,闭目沉思:我生于农村,五岁出村治病,十岁外区求学,十六岁出县,二十岁游省会,二十三岁出省,求师访道,低徊鸡窝的时间太漫长了。到了我当家长,孩子几岁省会县城频繁来往,多省参加夏令营,到处旅行,践行毛主席教导:经风雨,见世面。借用我们生产队刘姑爷的话:“拿钱给你操聪明。”我少年做文学梦,想上绛溪拜访周克芹其人,阴差阳错,不得其便。说实话,石盘水库卫星村并不能给简阳带来什么光彩,那不过是个冰凉梆硬的偶然的外来铁坨坨,唯独绛溪千年脉脉盈盈含英咀华,助推农民作家周克芹独放异彩,方为简阳献礼九州文苑一颗不世之星。
二〇〇九年七月十二日雁城马东路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