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身穿米黄色上衣的妇女,倚靠著街头的墙边虚弱地喘息。我被社工形成的人墙阻挡在外,隱约听说这名露宿街头的妇女,生了孩子,刚落地婴孩被医务人员抱走了。不久后,这名產妇也被接走了。
这样的场景,发生在吉隆坡独立广场的地下道。社工说,「我们也不知道她怀孕了,只知道她是缅甸人。」
隨著人群散去,围观的街友也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刚才被打断的事,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
在吉隆坡的街头露宿者(街友),一直被吉隆坡市政局视为城中毒瘤。根据去年公佈一项统计数据,2015年在吉隆坡约2000名街友。
联邦直辖区部长拿督斯里东姑安南此前就设下目標,要將街友人数降为零,以整顿「市容」。市政局所採取的措施软硬兼施,先是以驱逐的方式试图將街友驱离都市中心,再来成立流浪汉服务中心等。
然而这一系列的政策都是按照对街友的普遍认知而行,而鲜少去深入了解这些街友流落街头的原因,以致无法根除城中街友问题。
70%为大马人
非政府组织的数据显示,在吉隆坡一带留宿街头者,70%为马来西亚人,男性比女性多了9倍,在留宿街道的马来西亚人中又有60%来自外地。反之外籍人士仅佔少数。
他们当中有者曾是公司经理、有人持有学士文凭、有的是遭遇车祸、有的天生残疾、有的曾经坐过牢、有的则从老人院中逃离。
他们有各別让他们留宿街头的故事,甚至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
不少大学生组织上街关怀街友,与街友交谈,了解他们的经歷。不同族群街友 各有据点相扶持
晚间10点,城中的商店已落下闸门,吉隆坡巷尾间都可见街友的踪影。他们大多数三三两两聚在角落,街友祖安说,这样的聚落不仅能够御寒,万一凌晨有警察或是「有心人士」滋扰,人多也好办事。
「这里就是我的家。」边说边將两张纸皮併拢,舒服地躺著。
一张纸皮代表一个单位,若纸皮上有压放小石子,其他街友就知道,这是「私人重地,閒人免进」。人以群分,长期游走露缩街头的街友,也依著自己的特性,选择落脚处。聚集在茨厂街一带的,大多是华裔,又或通晓中文的印裔与巫裔。
由于清真寺提供穆斯林洗洁便利,国家清真寺以至独立广场一带皆以马来族群、东马人与外籍人士为多,吉隆坡印度清真寺则主要是印裔。
记者在国家清真寺遇见另一名露宿者拉美斯,他见到社工总是热情上前击掌。他用广东话问候:「你食饱未?」
远离毒品酒精自保
他14岁的时候双亲过世后,先是前往泰国曼谷生活,后来辗转来到吉隆坡,如今46岁的他有近30年的时间都在街头度过,经验老道的他为我分享街头生存指南。
由于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自由的他偶尔搭乘吉隆坡免费巴士逛逛。
经过城市转型中心(UTC)时,他指说,「你要的话,可以去那边洗衣服、刷牙、洗澡。他们的厕所有洗手液可以用来洗头洗身体。我平时没有在这里的(茨厂街),我走走的啦,没有一定的地方。」
流浪半生的他已熟知各个社工团队的时间表,生病的时候应该向什么社工团打电话,需要衣服与洗涤用品的时候应该在什么地点、什么时段出现他都瞭如指掌。
若有必要,他还会多拿,派送给一些错过的「新手街友」。
「如果你想要活下去,就远离毒品、酒精。我不是为了健康,是防止人家趁你模糊的时候偷你东西。尽量在白天的时候睡觉,晚上醒著。白天人多,基本上不会怎样。」
非政府组织晚间分配的饭盒,可能是街友的一天下来的第一餐。长期孤立 心病是最大敌人
从大学时期就开始投入街友社工的迪伦说,吉隆坡已有太多的团体扮演食物分派的角色。光是吉隆坡一带就有33个已註册的社工团队为街友提供日常所需,以至一个街友有时甚至有2至3个饭盒。
这些饭盒不能放久,街友又吃不了那么多,最终造成食物浪费。他认为,比起温饱,心理状態才是街友的大敌。
「心理问题如幻觉、忧鬱症、创伤后遗症等,导致他们即便是找到工作,也无法胜任,最后还是回到街头。」
迪伦认为,对话是最好治疗方式。可是別说路人,就算是志工社工,也只有少数能突破对街友的刻板印象,与他们对话交谈。
大多数独来独往
儘管部分街友已有自己的朋友圈,但大多数依旧独来独往。
「他们很长的时间都没有和人对话。可能两週或几年,正常人三天不说话,都已经很难熬了,更何况是他们。」
长期的心理孤立不仅会让他们逐渐与社会脱节,还可能依靠毒品、酒精排遣心中的情绪。
其中,立扎便是如此。迪伦指出,立扎长期服用白粉且有酗酒的问题。他身上散发著浓浓的酒味,也已忘了自己的年龄。
立扎掏出一罐驱风油晃了晃说,「这是我的宝贝。」
立扎见人就说他曾是马大教授,头头是道地说著他当年在美国当臥底的事。
迪伦说;「像他这样的街友,我们已不去判断他所说的是真是假,当个听眾就足矣。」
「我们有替他们介绍工作,但是他们都做不久。坦白说,成功摆脱街头生活的案例少之又少。」
长时间留宿街头的,部分街友已与非政府组织志工打成一片。目前有主打心理治疗与諮询的社工团正在帮助他们,惟这过程乃是长时间的努力。迪伦嘆说,街友居无定所,很难跟进。
「尝试鼓励、甚至挑战他们上班,但是他们却说那样的生活不是他们想要的。他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方式、习惯了別人看他们的眼光、习惯了自由……从反抗、到疲惫、最终顺服。」
迪伦看著立扎说,「难道强迫他们以我们的方式生活痛苦就少一点吗?」
「我们能尽量改善他们的生活,但不是帮他们决定人生方向,替他们判断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因为那是他们的人生。这也是我的原则。」
个案1:房租太贵 睡街省钱拼出头
39岁的沈先生与中国籍的太太,在敦霹雳路的马来亚银行大厦前的阶梯蹲坐,吃著社工派送的便当。沈先生展示颈项掛著的佛牌,还有手臂上的泰国纹身。
「我本来是在柔佛州做煮炒……赚很少。后来我上来吉隆坡,和我老婆现在饭馆做大炒。」
月入逾2000令吉的他,要在吉隆坡找房子不难。但是茨厂街附近的房间,房租介于800令吉至1000令吉之间,令人咋舌。
「很正常啊,他们租给外劳。外劳能够一间房间住20几个人。有的时候找到价钱合理的房间,又要跟外劳同住。他们的生活习惯,我们无法接受,寧愿睡街。」
沈先生认为辛苦到吉隆坡討生活,若赚多少花多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熬出一片天。
他寧可將房租省下,露宿街头,偶尔週末到廉价酒店留宿。
个案2:钱財遭骗光 能思考就有希望
57岁的祖安跟大多数的街友一样,原来都是到吉隆坡寻梦的人。他环视周围的街友说,「我们只不过是一群梦想落空的人。」
祖安在24岁法律文凭毕业后,就来到这座城市,当时像他一样通晓中文的印度人不多,加上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与淡米尔语,很幸运地第一份工作就在律师楼打工。
他后来赚了点钱与朋友合作投资,掏空所有资產后,才发现是骗局一场。
阅读维持思考能力
「我当时也有想过要努力,要振作。但我告诉你,你会相信能力决定一切,是因为厄运没有临到你的身上。如果你像我这样,一直挣扎后都看不到曙光,所有的负面想法就会找上门。」
祖安的兴趣是阅读,在街头露宿,有时会取些旧报纸上的评论专栏看,若有好文章会把它们剪下来。
「唯有持续阅读才能证明我还有思考的能力。我最怕的就是被黑暗侵蚀。只要能思考,我就相信我有一天能够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