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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关注:《时间》 日本作家对南京大屠杀的反思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发布日期:2018-07-28  来源:凤凰网
核心提示:原标题:《时间》 日本作家对南京大屠杀的反思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日军在南京屠城的时候,堀田善卫(1918-1998)正和他周围的小伙伴

原标题:《时间》 日本作家对南京大屠杀的反思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日军在南京屠城的时候,堀田善卫(1918-1998)正和他周围的小伙伴耽读欧洲文艺。也许在他心目中,那场大屠杀就是媒体上日军有秩序地进入南京城的威武模样,并且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九四四年二月接到征召入伍令,他因肋骨骨折幸运地躲过了征召。一九四五年三月为了躲避频仍的美军空袭,堀田托关系搭上了飞往上海的海军飞机。

总是逃避战争的堀田到了上海,他描述说:“在上海着陆的一瞬间,犹如遭到闪电击打一般猛然意识到,战争的性质绝非如在国内时所说的那样”(堀田善卫:《祖国丧失》),上海街头日本宪兵公然侮辱中国新娘,他“只觉血涌头顶,不觉冲过马路,扑向那日本兵”,结果换来日本兵的拳脚交加(堀田善卫《在上海》)。这一幕和后来的上海岁月成了他重要的思想资源,使得他彻底打破艺术至上的理念,开始观察和思考日本发动的这场战争意味着什么,以及中日双方的关系和命运。

一九五二年,堀田凭借《广场的孤独》《汉奸》获得第二十六届芥川文学奖,成为日本被“出版界与读者宠惯、仿佛天赋特权的作家”(张承志评价堀田语)。吊诡的是,堀田倾注了最大的生命力创作的长篇小说《时间》一九五五年由新潮社推出后,却陡然遇冷。面对炙手可热的作家,评论界何以陷入集体缄默?

原因只有一个:这是一部描写南京大屠杀的作品。

化身亲历屠杀的中国人

清算日本的战争责任

战时的石川达三在《活着的士兵》中以客观而疏离的姿态描述了南京大屠杀时日军的残暴行为,以及战争的残酷性。作品甫一发表,刊载作品的《中央公论》一九三八年三月号即遭销毁。从那以后,再无日本作家染指南京大屠杀。战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展开对日本战犯的审判,日本社会也经历了左翼主导的对战争责任的清算。在这种氛围中诞生了堀田的《时间》。

小说采取日记体,记录了从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三十日至次年十月三日(其中有五个月的空白期)日军屠城前后的情状。讲述者“我”是三十七岁的中国男性陈英谛,有欧洲留学背景,是国民党海军军部的文官,因妻子莫愁即将生产,儿子英武尚幼(5岁),他们并没有随大多数官员逃亡汉口。南京沦陷后,陈英谛的宅院被日军霸占,妻儿被杀害,从沦陷的苏州前来投亲的表妹杨妙音遭到日军强奸后染梅毒,接着海洛因中毒,他本人也沦为伺候日军上尉桐野的男仆。

这里有一个奇妙的身份错位:作者化身为亲历大屠杀的中国人陈英谛,而每一天战事的推进和死伤状况,都以战后公布的史料、民间多方搜集的资料为依据。变身中国人,进而强烈地诅咒日本,己身是否能代替日本人来遭受历史的惩罚,来尽一份清算日本战争的责任?我想,这是作者创作的一个初衷。这样,他眼里的中国就不再是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眼中失去男根的、任人宰割的沉默的“客体”。并且叙述者把每一个死去的中国人都看成是有灵魂的“个体”,说那“死去的,和今后将要陆陆续续死去的,不是几万人的死,而是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死”,说“几万人和每一个人、每一个人。这两种不同的计算方式之间,有着战争与和平之间的差异,有着新闻报道和文学之间的差异”。

毋宁说,随着作者的思辨,沉默的“客体”渐渐地转化成了具有抵抗意识的“主体”,完成了自我救赎。他先从清算自己的过去开始:“我自己的过去,也并不全是光彩之处,也充满了背信的阴翳,充满了罪恶、病菌,充满了自然的原态,甚至有腐坏得散发腐臭的地方。我必须与之搏斗。”南京沦陷,作为亡国奴的“我”发生了分裂,“我把一个还活着的人,扔进了死尸堆。那个死者被我抬着的时候,还没有死去,他还活着。”受害者同时成为加害者。他不断地反省,寻找到的救赎之路是:不让恐惧占据太多的时间;歼灭激情,因为它是被动的产物;克服绝望的状态,去掉做奴隶的虚假幸福感;不依靠爱国心来抵抗,而是革新自我,让意志参与进来;不封闭自己的精神,寻找抵抗的同类。于是,在磨刀匠和农夫的刀、锹和镰刀的不断敲击刺激下,他战胜了虚脱感和绝望。

重视汉奸问题

对与敌合作者予以“咒骂”

然而个体实现救赎,不足以揭示沦陷下中国人的精神图谱。叙述者沦陷下中国人的与敌合作,面临民族灭亡却不停止党争等的描述,都触动了战时中国人的精神疮疤。大敌当前,困在城里的人,愿意凭借某种“期待”活着;那些被分为千人一组即将遭到日军扫射的人,后面一组总以为他们去帮着日军去清理前面一组的尸体,将其扔到扬子江里,就能保全自身!结果,“待他们劳作完成后再杀掉”!他们根本不愿对生存的现实进行思考判断。

至于通敌者,堀田在《时间》中塑造了伯父这个丑陋的汉奸形象,以近乎恶毒的口吻咒骂“通敌者的身上就散发着娼妓私处的酸臭味”。作为帝国的代理人,这些通敌者配合帝国建立慰安所,逼迫中国女性从事性产业,后者为了缓解性病又去吸食鸦片,被纳入到鸦片销售的网络系统。事实上,汉奸问题是堀田政治思想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他对那些与敌合作者抱有强烈的负罪感。

如果说到敌方日本的精神图谱,作者的勾勒同样丰富。日本军人在占领区表现出兽性,日本普通人也缺乏道德感,并且对此完全无罪恶感,堀田将其归咎于战时的天皇制:“日本人越是爱国,越没有罪恶感”,所有的无道德阻力的罪恶“好像都交给东京的那个活着的神来安排了”,“这真称得上是对道德问题的一种全新的处理方法。拥有活在现世的神,这种新观念是现在日本的强项。”

在“南京大屠杀”书写系谱里的《时间》

除了控诉还有自我救赎

如果把《时间》放在海外“南京大屠杀”的书写系谱上看,我以为它的意义在于:它是唯一的一部以他者化的视角来描述大屠杀的,并且伴随着思辨。叙述者完成了精神救赎,通过不断地抵抗获得了自由意志。它完全不同于西方语境中的把日本视为恶魔、西方人为拯救者、中国则是等待拯救的沉默的“客体”这样的刻板论述。具体到战后的日本文学,它的独特性首先在于揭露南京大屠杀的唯一性。这部作品虽然是在清算战争责任的时代氛围中完成的,但是众所周知,日本对战争责任的清算并不彻底,整个社会的天皇信仰仍然根深蒂固,像堀田这样通过揭露大屠杀来抗议祖国的不义战争显然不合时宜,甚至可以说是“异声”,因而评论界才陷入集体失声。然而从另一个方面说,恰恰因为堀田的控诉过于强烈,反而违背了受迫害情境下隐微写作或曰字里行间的写作(writing between in line)的要求,降低了文学感染力,毕竟作者把故事的发生与写作时间设定在沦陷时期。

它的不同之处在于,除了控诉,还有自我救赎。南京大屠杀伤痕的擦拭和疗愈竟然由一个外国人,确切地说,是当时的敌国之人来完成!这使得作为中国人的我在阅读中产生了强烈的羞耻感。其中,堀田因使用“鬼子”一词而产生的对大屠杀本质的认识,尤为令人印象深刻。他说:

刚才我用了“鬼子”这个词。我决意再也不用了!无论有怎样想用的冲动,哪怕是不用就无以解气,也决不再用!在很长一段时期内,这种颠倒式的拟人法必将招致错误的判断,模糊我们的视线。他们并不是“鬼”,而是人!

哪怕是无以解气也决不再用!因为大屠杀是人之所为,它的政治内涵和存在意义,触及了现代性状况的真正性质,而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来探讨大屠杀的。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中将大屠杀归因于理性原则、官僚体制结构和科学的异化。恰恰因为大屠杀内在于理性文明,我们今天在谈及南京大屠杀时,如果仍简单将其归咎于“鬼”、兽,那就是在逃避历史责任。“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阿多诺道出了超出想象的灾难之后的语言困境。然而,只要发生大屠杀的社会机制还在,就不能放弃书写,而且这种书写必须超越民族国家的界限,与他人共享。因为“没有与他人共享的现实,真理便丧失了全部意义。”(汉娜·阿伦特语)这是我从堀田身上学到的。从不闻政治,试图超然于战争,到与他的祖国做到彼此他界,从人性修复和宗教信仰的观照下审视南京大屠杀,堀田同样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转变。

□陈言(北京市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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