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外表不艳丽,然而却有无尽迷人的内涵。五月一日,我回到了离别七个月的老家,刚一经过任家湾,上得岭来,恬静的娲尧湾便和盘托出了,堰塘里的水浓极了。拜见了嫡亲长辈,大家都相当高兴。十年前我植的青竹李,屈居竹林下,很少承受阳光雨露,枝桠大半干枯,今年只开了一朵花。我眼睛不相干,忙问仅有的一花结果了没有,马大嫂左指右指:“那儿,你看,在那截枝桠高头。”我扶扶镜框,循向望去,直愣愣盯了几分钟,除了几片蜷筒的叶子,实在没有什么啊:喂,李竹青,枉自,冤屈,无能?去年结实五个,前年挂果十六,上前年成熟二十三,最丰年几十个,今年结果一胎化,你想绝种吗,唉!
妈叫我吃饭了,我才怅然跟着。七八岁在老房子前院后宅建筑了如许古里古怪的东西:请同学们帮忙在竹林中开荒种麦;征得大哥同意,把他剩余的百来匹机制红瓦运到宅后竹林里,再到岩边石厂打石头,抬到露天粪凼砌墙,盖为别墅;啃光的烧包谷、煮包谷芯埋在竹林,渴望来年生豆菌,却从来不见蘑菇冒出。这些都没有留下遗迹,唯沾手泽的青竹李,不幸又病奀奀十年不得志,怀了孕,偏是半月即见红。饭桌上,瞎眼奶奶、妈、三嫂和两个侄儿、一个侄女,都显得热情洋溢。
我要走了,奶奶正在院坝头摸着晒柴。奇怪,从不先招呼人的幺爸,今天竟主动叫我了。“奶奶,我走了,妈,我走了。好的,一定会来。要得,侄娃们,好生读书,二天洪大爷回来教你们。奶奶,可不能那么说,孙儿理当回来的,回老房子搜寻我的脚印儿。呃,三嫂、马大嫂,后会有期。妈,嫑送了,我、我、我、要走、走了。”往常回家,妈妈关照,而今去给姐姐看孩子,世居的正堂屋锁着门,蜘蛛密布了网。告别妈,再次凝视老窝,空荡荡的,回眸双泪流。
要走了。凡看到的长辈,都走过去惜别,他们在割油菜。最后登长生大爷府上,他是湾里最有口才的人,是个颇有经历的长者,同他话别,我终于抑制不住,大哭起来。万金大娘在堰塍晒粮,宽慰我,我益发悲不自胜。到了长丰公路,站在敲钟坳上,久久地俯视季春的娲尧湾。一路走八里地,如今农村荒凉,很不闹热,想得太多太泛,禁不住哭泣,一直到丰裕区上才止住。
追忆往事,不胜伤感。在我眼前,老是浮现出儿时的画面,越来越清晰。闭上眼,仿佛又同已故五年的书二娘一道去割草。凌晨四时,我从摇篮里爬起来,同她踏月乘风,走到八里开外的王二溪,月亮铜锣似的挂在山上,喳喳喳,喳喳喳,几把镰刀在行动。十点了,大家背着一背青草往回走,到了晒场,人们正在剥玉米粒,我们放下镰刀,拿起包谷,飞快脱粒。白雪覆盖着,大人在抢藏甘蔗种,有一个坚强的少年,肩挑一担狗屎,从敲钟坳上走下来。春天,放午学了,有一个活泼的少年,在堰塘里钓鱼,他融进了平凡村落的盎然春光里,李竹青捧出许多硕果,在喂他。
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九日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