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奴隶的凄苦岁月
西汉文学家王褒《僮约》，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俗文学作品，通篇白话，幽默搞笑。可是文学史家批评：文章不谴责地主，也不同情奴隶。那好，作为王褒的家乡后辈，我在《敲钟村志》中，饱含热泪，把全村外出务工的农民和民国包身工一样的遭遇写入村志，谴责外省工商业主，极度同情民工，为之掬一捧辛酸泪，免得以后史家、书评家责备作者阶级观点模糊。二〇〇一年该书在巴蜀书社问世，责任编辑把那些字眼砍得一字不剩，连原稿都给扣压，至今几次催讨，说是未找到，估计已经销毁。精彩愤激的原话因此失传，大意转述如下：
敲钟坳瓦窑湾王二石匠，苦于两个孩子学费，跑到河北省武安市做工，在一个个体小煤窑没日没夜苦干三个月，住集中营，吃猪狗食，不准私自外出。入夜，他躺在酸臭的窝里，想念娇妻幼儿，幻想四川的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自由飞翔的鸟雀，活蹦乱跳的鸡鸭，忽生出逃念头。混过岗哨，避开耳目，他庆幸已经离狼窝七八里，从冥国回到共国了。谁知突然手电筒乱晃，一群魔鬼蜂拥而上，把他抓回虎穴，吊打到日上三竿。原来，带队的邻居兼长辈王大石匠半夜撒尿转来，不见二石匠，一摸被窝还有余温，担心遭狼，惊报矿主，于是被捕。大石匠后悔，几经合法交涉，矿主算盘怪响，扣除食宿费，四川农奴倒欠河北矿霸一笔钱！最悲惨的是王三石匠死于矿难，骨灰回川，王三是独子，眼睛不正，外号斜八点、吊墨师，大龄未婚，老父逾古稀，哭天无门路。万分无赖，几个石匠都有姐妹家在河北，或拐卖、或半拐卖，哭哀哀上门去，借得路费，一行十几人来到北京排队买票。他们又累又饿，归心似箭，情急中，无意间买了票贩子的票，登车了。半路上，列车员查票，一看厉声怒喝：“假的，带走！”拳打皮鞋踢，鼻血坌涌，眼冒金花。搜身补票落座，二石匠听到火车轮子整死民工、整死民工的喘息，想起小学课本：“过去地主算盘响，贫下中农遭祸殃；现在队里算盘响，贫下中农喜洋洋。”“地主的斗，吃人的口，多少年来多少代，地主用它把租收，它喝干了穷人的血和泪，它吃尽了穷人的肉和髓。”迷迷糊糊，忽觉有人推他：“起来起来，这座位是老子的！”识相的老民工知道，车匪来了，粗糙的大手抖一抖地顺出一张大团结十元券，得以平安无事；愣头青逞一时血气争执，一队车匪猛扑过来，抗费民工鼻青脸肿，不成人形。好不容易回川，脚踏家乡热土，还没有来得及欣赏新建的高速公路检票口，一群司机团团围困，每人索取十元接车费，民工哪里肯如此奢华：“我们走路进城，没有要求接车。”于是，摩托车队呼啦啦飞速绕圈环行，垓心民工头晕眼花，直喊救生药师佛，硬是没奈何。大石匠见车队中那辆面包车是个女司机，以为善良：“走，那就坐面包车。”谁知还没走拢，邻村方山村王水清兄妹就被跟进的面包车撞倒昏死在地，路霸溜了，路政管理员接获报警，七手八脚抬上救护车，欠下一笔医疗费，伤口未愈，提前跛脚回村，家中父母正愁农税催逼，作大娃娃状，搂着小孙子，放声痛哭。二石匠回去，正值东南亚金融风暴，中国沿海经济低迷，村中石厂复工，起早贪黑，一天可以挣二三十元工资，还可以陪同娇妻弱子，有时帮助家里干农活，农工兼顾，身家并举。在村党支部带领下，大家发展以柑橘为主的种植业，收入也很可观。王支书爱民，在毛主席时代当兵，做过排长，文化素养还可以，为人正派，全票当选村官，他说：以后外出务工，要采点，先了解，不要盲目乱窜，搞得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看看，落脚点还是有光明面嘛，为什么出版社就删得一字不留呢？村社是中国农村最小细胞，不这样写仔细点，历史还有什么读头？类似文字被删除三万字，不同意删，编辑就威胁我：退稿，出版合同算作者方违约，赔！我只好出版，人家以后怎么知道，民工为资本原始积累，吃了多少哑巴亏！ 农民无法立言，农民出身的我代言，可是出版社不准开口，我心里还是有话，就对主席说说好了。
还好，苍天有好生之德。我们老家那些民工，毕竟不是契约奴隶，可以叫做半奴隶，背负阎王帐，逃离老虎口，跑脱算你命大，抓回居然有被打死的。另方面，因为没有奴隶契约，这些民工在法律上，连享受奴隶待遇也不能，法官审判，穷凶极恶的实业主因为是当地税收机关的财神大老爷，地方一律袒护，外地民工只好含冤莫白，打官司，那律师也不是吃素的，昂贵的诉讼代理费，法律援助杯水车薪，简直是一块遮羞布，所以，聪明的民工惹不起，躲得起，尽量避免官司纠缠，耗时破财，正如一九一〇年版资阳《王氏宗谱》家训：“莫健讼，讼则终凶枉费心。赢得猫儿先卖马，争得荒田又失金。”封建社会普通人家怕惹官司，是因为没有靠山呀，可是毛主席时代，我们拥有人民政府哟，时光易抛岁易老，官司胜算豪门饱。民主法制建设，任重而道远。有了私有财产神圣论，世界上大多数人，除了搂紧马克思灵牌唱破《国际歌》，只有回家喝米汤。全体共同富裕的呓语，那是逗你玩儿的，兄弟，你也当真了？
二○○三年十一月七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