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指日咒青天
定居成都市第一个春节，一家老小观灯青羊宫，不免想起二十年前，爸爸带我首次来蓉逛庙会，多么新奇兴奋哟。今天，依然是庙会，同样摩肩接踵，晚辈却没有多少兴奋的表情。川戏锣鼓响，我等露天看，孩子嘴噘起老高，要先撤离，给钱打发先去。移时另外一处看杂技，演员都是少年儿童，只有报幕员是大姑娘。人丛前边，呵，孩子也在那里。表演到精彩处，我们鼓掌喝彩，孩子反感，认为没有什么了不起，处处唱反调。我不驳回，因为自己也有十四岁，同样爱唱反调，并且是拿毛主席开涮。
我生在四川中部农村，襁褓里，就听大我八岁的姐姐哼唱毛主席颂歌，可谓潜移默化，耳染目濡。虽无胎教，却有褓曲：“一二三，三二一，大家来看毛主席。”一岁说话，除了称呼亲人，就只晓得喊毛主席。那时，我是敲钟大队孩子头，在青山绿水间撒欢，在蓝天白云下蹦极，平日里吊儿郎当，要是哪个惹恼了我，我会翻来覆去，用最粗野的怪话骂得他四季花儿开，侮辱他姐儿妹子母系祖先十八代，再纠结几个小伙伴，打得他鼻青脸肿。如果对手是大人，我们会瞅准时机，捏死他的家禽，踏坏他的蔬菜，猛揍他的儿女，并且威胁，不准透露实情，否则加倍责罚。有一次上学，邻居六娃带了杏子来分，我嫌少，又不高兴他给我喜欢的那个漂亮女生多分了一个，让我不便分润讨好，放学回家路上，邀约几个大孩子，听我号令，抽掉六娃裤带索，再拉下我的皮带，套住脚踝，倒吊在上山坪崖壁，齐声欢呼：“臭幺儿，不开怀，今天拿你吊悬岩！杏子酸，脾气怪，老子把你幺儿爱。”边喊边问，问答之间，倒悬的人被拉得七上八下，石壁磨破皮肤，血珠微沁。直到求饶认输，我们才拉他上来，笑吟吟地抚摩他的头皮，他感激夹杂畏惧，哭道：“洪大爷，我二天多给你点，再也不敢惹你不安逸了。”论班辈，我本来该叫他六叔，可如今倒好，侄子充了大爷，嘿嘿。十岁那年冬天，临转学的时候，看见偷过我铅笔的同桌女生在敲钟坳，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饿虎扑鸡一般冲上去，捏住她的脖子，猛扯她的头发，狠拧她的脸颊。九年后，惊悉班辈是姑婆的她抗婚服毒身亡，享年十九，不禁心如刀绞，早知她人间如此薄爱，十只铅笔也拱手奉送，何必掐她，侄孙我此刻呜呜，无济于事了。十二岁过后，遭遇主席不幸与世长辞。那天，我拉生产队架车冲浪撒野，欢天喜地，把邱三娃脚皮碾裂，哭爹叫娘。半下午，公社高音喇叭突然炸响毛主席逝世噩耗，大人娃娃一个二个目瞪口呆，缓过气来，捶胸顿足，恨不身代。平素间跳天板地的洪大爷，眼泪婆娑戴着青纱，蔫耷耷的霜打一般萎靡不振，哀思直到来年豌豆花开，主席大去半年，老师叫我领队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喜迎公社拖拉机送来《毛泽东选集》第五卷，我给社员朗读红宝书，精神才日趋开朗。主席周年忌日，我已升初中，写诗哭祭。呀，洪大爷已经十三岁啦，该醒事了。不久听说姐姐好友的老母夜叉丧心病狂烧毁毛主席像，边点火边念：“烧毛虫，烧毛虫。”我摇头叹息，恨不得掐死老怪物。十四岁，因为学校树我为学习典型，同学写《争分夺秒，刻苦学习——记王洪宁同学二三事》，溢美之辞，逼迫我少年学老成，再也不调皮，从此不捣蛋，外号由二流子、短命猴儿变为假妹子、老婆婆，粗野行为幻化文雅，几乎不说怪话了。满了十四岁，好奇思妙想，喜独立思考，暑假接受研究生辅导数学五天，闲谈时，我居然拿毛主席开涮，一知半解把老人家不同时期就某个问题的话搬来诘难，自鸣得意。有生快四十年以来，惟一腹诽主席的时候，就是十四岁那年。十五岁时，我似乎有先见之明，在不知道华国锋被逼宫的情况下，自动撕毁了与毛主席并肩张贴的华主席像，妹妹吵闹要告我，我镇定自若，爸爸却慌了，生怕独子闪失，打骂妹妹，威逼她吞声，不得外泄。这时，华主席泥菩萨过河，毛主席也深受非难。一天晚自习结束了，学校党支部在传达中央文件，凑缝偷听，有对毛主席大不敬的疯话，我愤愤不平了。面对黄狗咒青天的时局，我写《七绝·望韶山》反击。十七岁，学决议，老师授课，照本宣科，鹦鹉学舌，叫嚣要彻底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霍地站起来，大唱对台戏，弄得脸红脖子粗。毛主席九十诞辰，全国隆重纪念，我在校演讲《凉热论》，痛斥趋炎附势的势利眼，并且在《圣诞节未央歌》中独唱：“导师圣诞国花稀，千树万树情依依。”我独门守侯历史机遇，苦等二十年，终于发现纪念毛主席的网站很多，闯入逍遥游，到处留言，以抒孤愤，大声疾呼：废止九月十日教师节，改到九月二十八日孔子圣诞节一并过，竭力首倡毛主席生日法定为中国圣诞节。万幸网络力量大，大家联网齐唱毛诞歌，签名拥护正红火。
人各不同，花几样红。我十四岁，少不谙事，思维开始独立，难免逆反心理，拿毛主席说事，口吐不忠。如今孩子十四岁，思想也开始离经叛道，希望他们早点完成蜕变，蛹化蛾，蝴蝶飞，忧国思业壮心勇，追逐庄生哲理玄。
二○○四年一月二十六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