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岁叹
过年习俗千姿百态，各地风尚车载斗量。从腊月初八吃腊八稀饭开始，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耍了狮舞、龙灯，十六放倒天灯煞阁，歌舞戏剧、游艺杂耍、串门拜节，中国人民欢天喜地，劳累经年，大吃大喝，大休大玩。年节一过串，寒冷就走远。社会隐，谣谚存：“腊月三十的磨子——没得推头了。”“过年拜年，沟子拱在外前，又有嘎嘎吃，又有坨坨钱。”
为备办年货，老早忙开了，一家大小全体总动员，祖父扎灯彩写赙纸，祖母炕芝麻舂碓窝，爸爸赶场交易采买，妈妈下灶屋扮大厨，叔叔杀猪宰羊，婶婶打兔挦鸡，哥哥挑水砍柴，嫂嫂纺线织布，姐姐绣花缝棉袄，弟弟滚铁环找引火柴，妹妹做毽子盘独辫，敬神祭祖，打杂游戏，磨制的淀粉晾晒干透，发水搓汤圆，哪里等得年关才动手？没得推头，一语双关，字面是不能推磨了，弦外之音立即解决不能再推辞了。红糖和芝麻倒进碓窝使劲舂，捣腾累了，换上生力军，舂细和匀，揉些干橘皮渣团成汤圆芯子，全家围坐搓汤圆，芯里杂糅几个小钱或镍币，预占各人财运。溜了小儿无赖，把碓窝棒舔了又舔，嗯，好甜呀，真香啊。
过年了，晚辈向长辈拜年，幼儿穿着开裆裤，躬身跪拜下去，这一拱，垂帘遮臀缝的棉围裙滑歪，娇嫩的屁股瓣瓣露出来，青色惹眼，尊长要给未成年晚辈打发礼信，于是缺牙巴童谣欢蹦出口。嘎嘎，肉的小儿语，特指猪肉。坨坨，一堆堆，极言其多。
儿童盼过年，穿着新衣裳，吃着好伙食，买烟花爆竹，做响簧、提簧，滚铁环，坐滑车，跑车车灯，拖兔子灯，赶耍耍场，看电影，看唱戏，看西洋镜，看狗打架，扯伸扯伸地玩，百事不照闲，大人依然有笑脸，亲儿昵女的，拉着衣角，这个摸块熬骨儿啃，那个打发酥肉尝，嫩竹筒裹挟肉和菜，抠个地灶烧烤，操起一把亮晃晃的火镰刀儿一划，中间对破开，几个小儿下五爪，抓起就吞，烫得肠胃哦呵连天，捶胸跳脚，憋气胀尿，脸蛋通红，哪些不好哇？
一九七八年，奶奶给我压岁钱二角、给妹妹也是二角，干爹陈保保的妹妹给我一元。时隔三十年，领第一月工资的女儿给祖父母、外祖父母、父母新年贺礼合计二千元，奶奶给孙女压岁钱一百元，我们反馈女儿六百元，我给同事女儿压岁钱二百元。收受以单人计算一下比值，暂时不计购买力，三十年间，祖辈给孙辈压岁钱五百倍；父母给子女压岁钱由零分到六百元，子孙孝敬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过节费由零分到人均三百三十三元三角三分，亲友给孩子压岁钱二百倍。
当然，考虑到物价因素，再顾及以前祖辈面临多子孙，凡是未成年的子孙都要表示的话，需付多个二角，这就难免分亲疏，讲好恶了。我生无福，祖母共初病逝，祖父和外祖父母、外曾祖母大跃进饿死，我只得到寡居无子的继祖母的疼爱，照顾我们起居，接受爸爸和二爷赡养，她晚年失明，仅右眼漏一线模糊光亮，整天绩麻搓线找点零钱，替邻居看孩子得些蔬菜瓜果。十四岁那年春节，奶奶把我和妹妹喊到东厢房黑暗的屋子里，摸索着一手拉一个，左右分坐在床沿她身边，怀里掏出两张二角钱纸币，新崭崭、热漉漉的，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舔嘴咂舌地想：王二溪街上饮食店，五分钱碗素面，可以搂它四碗，刘家场的羊肉汤锅，可以喝它两碗。雪白的骨头原汤混合羊肉羊杂熬得滚开，掌灶的瓮鼻窦儿，鼻子疲沓，其貌不扬，方圆十里的赶场人一提起瓮鼻窦儿羊汤，葱花青、葱根白、汤色亮，无不喉头滚动，咕噜连声。
挥霍陈阿姨的压岁钱，买回一堆小人书，少年迷恋连环画虽已进入尾声，但是这个尾声却很漂亮，丰富多彩，边翻阅边切齿痛骂冬妮娅背弃保尔，嫁给了肥胖的资本家，一脚踢出去，老竹子几闪，竹叶饱含的春雨落我满身，滋心润肺。
物力艰难，物资金贵，祖辈给孙辈有限，子孙的理想无穷。我等肇包（调皮鬼），涎皮耷脸（厚颜无耻），无事生非，逗猫儿惹祸。可我更爱劳动，争当俭学积极分子，拾狗粪，积绿肥，养蚕茧，打桐子，扳棬子，撬半夏，扯猪草，挖草药，寻蝉蜕，晒橘皮，打鱼虾，摘枯荷，拾豆菌，掐椿芽，取鸟蛋，摸麻雀，捉青蛙，捡牙膏皮，吹灯笼花，还到处拾荒，交售供销社，换取零花钱，平时买分钱个的硬水果糖，常年压枕下，或藏墙缝里，年关买玩具，花样翻新。白天，点燃钻地炮，鞭炮会在姑娘小子裤管里炸响，胆小的抱头鼠窜，胆大的以牙还牙，追奔逐北，煞是闹热。有时野性发作，看见花姑娘走近，预测方位，路中间牛粪堆里按个火炮，新衣服上溅了黄斑褐渍，一听娇嗔怒骂，哈哈大笑而散。夜里，全湾老少跑到旷野，看我放焰火，三响火箭半空摇曳万蕊开，火树银花，变脸装怪，欢声雷动，有声有色真快哉。
人不宜好，鬼都害怕，年味越来越淡，缘由不外两条：一是岁俗破坏有余建立不足，缺少文化；二是社会分工细密了，年节家人参与度越来越低，锅盆不摸，付款吃喝，腾空的大段余暇，几乎全民赌博，花钱买时间来犯罪，哪有灵魂满足感。
古老的传统年俗，三十年间消歇殆尽，旧习破除了，新风懒洋洋，国人大鱼大肉，钱是多了，礼仪毁了，一手送红包，一手接过来，也不跪拜，也不谢恩。几亿围猎赌桌打扑克、搓麻将、下棋、押大小、猜单双，管你骨肉至亲、管你百年一遇密友，多半来不及寒暄话旧，管你乐不乐意，钻拢就拉上赌桌，掷骰押宝，赢你没商量；几亿上网聊天、游戏、浏览，也有写作者；几亿游历观光、远征做工，也有观风使；几亿围坐电视机前傻瓜一样收看央视春节联欢晚会，年复一年，屁股坐起了青苔不肯挪窝，忍听老歌《红太阳照边疆》篡词，把毛主席改为共产党，小丑无耻去毛化，不顾历史事实，侵犯知识产权，人而无耻，不知其可。九州各地信仰丢了，理想少了，真情薄了，雪灾大了，这是什么世道，这是什么人情，这是谁造的孽。
二〇〇八年二月七日戊子初一成都永丰路仰韶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