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舌头
中国遭遇大雪灾，四川盆地春雨绵，我家迎来妈妈七十三岁生日，一张大圆桌，糖肉、香碗、粉蒸肉、蛋包丸、凉拌鸡堆满，妈妈举筷劝客“捏着鼻子吃”，笑开老邻居，四奶奶快人快语：“哪能那样说呢，你做得好，应该拴起舌头吃，怕吞下去了。”
胀了多年饭，拴住舌头吃美味还是头一次听说，不愧趣话天才。以前，弯起、卷起舌头说话指歪曲事实，倒也耳熟能详。共初妇女队长四奶奶，泼辣妙语有口才，她公爹祖传道书，我十年前去翻检，她打酒又开饭，不意今日旧话添。族高祖母又摆开人民公社化年代，她们参加集体劳动的趣事，用语鲜活滴露，生意盎然。
席间菜减少，话加多，姨妈转语更乐呵。她说生产队记分员妻子瘫痪了，喊在外做工的四女回来照料一下老母亲，谁知四女狂吠：“你的婆娘，喊我经佑，张她唠鸡儿！”张，张视，理睬、过问。唠，来。鸡儿，男根的鄙俚词。末句意译：管她干什么。当年一起戴红领巾的胆小鬼黄四妹，在猫论找钱发展硬道理误导下，三十年间变得如此狰狞，令人咋舌。然而，我眼前浮现出扎一对小黑辫跟着黄老师教鞭晃脑吼书的黄四妹：“共，共，共产党的共；产，产，共产党的产……”
毛主席讲红专，树立共产主义伦理道德，族高祖母迈开半大的解放脚，由深宅大院转战田间地角，四奶奶轻脚利手，甩开膀子带领社员创建集体农业，她们都称赞活路最苦最漂亮的，全敲钟大队要数我妈妈，歇晌飞针走线、挑花绣朵，织布裁剪样样能，锄地深挖细铲，边退边碎站立痕，一块土耘完，颗平粒匀，连脚印儿都找不出半截，插稻秧、栽苕藤，不拉线而直，秧尖苕颠朝向一致，如等待检阅的大军方阵。老长年李姑爷，挖土满地脚板坑，三拌两块凹凸阵，垄栽红苕藤，尖儿东倒西歪。妈妈插话：“李大哥的农艺，我看不起。”姐姐打诨：“幸好解放妈妈还小，只是地主子女，你要早生十年也请李姑爷帮工，不落个苛求长年的罪名才怪。”我抢白：“李姑爷农活粗糙有我一份儿，他帮我们种自留地，最歪那些是我在抢头功。猫论爱私，喊你闷头整饭吃，不争论啊。”
尊长们少壮务农流大汗，不料中晚当神仙，入城妈妈最早，土地下户二十七年，她离村二十七年，是第一批漂城族。分地以来，全村半数常年外出务工经商，半数留守成天打牌赌博，只有姨妈闲不住，放下锄头，提起鸳篼，舌动不得喊退休，闭眼方能把活丢。
不争论就是拴舌头，宋有州官放火，共兴猫叫人嘘——摸石头去，别吭声，再说把你舌头拴起来！
二〇〇八年二月二十六日雁城马巷东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