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追随我
五月十二日，我在成都午休正要起身，忽觉床扭起了抽筋舞，痉挛疯狂，列兵似的组合家具，排头兵出列探脑，够手扶正归位，二传手又被抖出悬空，妄图插队卧榻，我刚要去扶，蓦听楼群排山倒海震响，万马齐嘶，千军格斗，立刻撒手，笼上长裤，穿拖鞋跑下九层楼梯，冲向永丰路街心，车停人拥，回望高楼阵阵，摩云扯风，个别玻窗蔑视集体主义，追求个性自由，当啷坠毁，砸伤逃难过客，血线长淌，灾民惊呼地震，据说尚有男女裸奔出逃的，人言啧啧，不知所以。常时，我绝不背心、拖鞋出街；此刻，也没人笑我白背心千疮百孔，早该退役。人们百十列坐街头，三五伫立路口，七嘴八舌，多年从不招呼的似曾相识的对门邻居、楼友街朋，互相安慰，传递一知半解的消息。有老妪小儿惊慌要哭，我这个去安慰几句，那个又宽慰几声，游走半条街，逢人就说：通讯中断，信息隔绝，纵有电视机，谁敢安坐危楼收看新闻，谁能背负电视满世界逃难，街巷、小区的高音喇叭早已绝响，事发一两个小时了，这个自我标榜的国际大都会、华西领袖城市，市政紧急委员会应该火速侦查灾源，发布通告，安抚市民，可它居然不派宣传车巡回喊话，稳定社会治安，市政府、区政府、街道办事处、社区居委会、居民小组、小区楼盘管理者究竟在干什么！
我冲刺下楼，立足未稳就给在西门上班的妻子发短信，又给资阳亲友打电话，白忙一个多小时，短信没发出一条，手机不通半声。围听收音机，得知震中在汶川县，那里崇山峻岭，大禹故里，西汉设立汶山郡，文豪王褒《益州记》提到汶山故郡。三国蜀汉后主时，资阳人王嗣字承宗担任汶山郡太守，绥集羌胡，提供毡毛义谷等军需支援蜀国卫国战争，是民族团结的光辉典范。王嗣中了流箭死去，羌胡人民如丧考妣，千万人送葬，哭天喊地，胡人把王家的子弟看成亲骨肉，有的结拜做弟兄，誓同生死。一九七〇年绵阳大旱，资阳人民抢割红苕藤二百万斤无偿支援他们补栽。在共产党伟大红旗下，全国山河一片红，毛主席一呼百动，只有无私援助，哪见趁火打劫，哪容发国难财？有这样的辉煌历史人物，有这样的救援友邻义举，把资阳和汶川、绵阳连接起来。如今汶川大地震，大禹子孙灭顶，岳母的族人在绵阳，我的表妹在什邡、彭州，电话不通，又是一阵干瞪眼，正要到物业管理处打座机给老婆，却见她推着电瓶车夹在小区人群中找我呢。父母早就预告要到拱城铺走亲戚，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乡间房矮多野意，双亲托付给她，绝对可靠。妻子拨小灵通，远在深圳航空公司的女儿只说了一句马上飞宁波就挂了。姐妹一个底楼一个二楼，总层也不高，大家都有脚，没什么可怕的。后顾之忧齐解除，块块巨石落地，满天乌云稍霁。
公元前二六年三月二八日犍为大地震，一七八六年六月一日泸定大地震，波及区震恐烈度远没有今天这么厉害。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前几个月，九州跑警报，各级政府发动群众，省、地、县、区、公社、大队、生产队层层安民告示，毛主席党中央的巨大关怀无微不至，高音喇叭预告防震抗灾知识，编歌传唱，谆谆告诫，至再至三，不厌其烦。我们小儿郎，天天唱欢歌，夜夜披星星，滚着大簸箕，拖起旧摇篮，抬着宽晒席，扛笼铺盖卷儿，嗑着生胡豆，嚼碎干豌豆，天当罗帏，地铺软床，男女老少紧张有序，我们是公社的主人啊，是有组织关怀的。如今看看向晚，有车邻族飞也似杀向郊外，我建议乘公交车到远郊农家乐，空旷低矮，既可避难，又当赏景，她久不决，说是街边坐以待旦。我坚决反对，一九九一年京华初入，住宿难找，夫妻到北京站静坐通宵，黎明人困，捏在手里的眼镜落地粉碎，那样的日子岂能再现！我不顾余震缠绵，三次冲回去拿了逃难必需品，来不及重组粉碎的强出风头的组合柜排头兵，拿起座机刚要拨打故乡，楼宇再发羊儿风，夺路而逃。露宿二环路南四段永丰立交桥南侧空旷地，凌晨三点半细雨转密，背包扶妻转战桥下，我深信多层立交桥牢不可破，这里一铺，那里一陈，今夜与桥共香吻，青草滴露，芙蓉城四百万难民回归大地母亲宽厚的怀抱。希腊神话里，大地母亲的儿子安泰力量无穷，对手把他拎空，他立时不堪一击。华人也是地母的儿女吧，几千年间由通常几千万人口，经清朝激增到四亿，民共爆炸为十三亿，古来欺负土地老爷，各方土地庙无不矮小，香火粗劣，自顾刨食，暴殄天物，凌虐地球，吃祖宗饭，断子孙路，甚至迷信少数先富，不择手段，欺世害民。一切党派或个人，胆敢脱离大地操纵空手道，必定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以私有制的经济基础，企图诱使人们救灾时节全国一盘棋，好比肿左脚穿右小鞋，能够轻装快跑才怪。
天亮吃了自备熟食，冒雨回屋洗漱，我分析今天政府以外部门基本不会上班，妻偏生不听劝，非要赶去上班，我独自下资阳，挤公共汽车到五桂桥，看见一辆辆大客车贴着支援地震灾区专用车字样，广播通知说宜宾等远距离有客班发售，以外近地方一律不售票，刚要打道回府，忽闻资阳旅客可以买票了，于是回县，离震中远多了，和平路口照相馆老朽的红砖楼越发破败，断砖洒落一地，牵线围栏禁止通过。楼矮容易跑，地熟利于逃，人亲有精神支柱，该走的一一走过，该问的逐个发问，回到办公室，一个群在发地震死人惨状，我说应该反思城市化风潮，禁止危险区域县城坐大，永远疏散地震多发区人口。大地震余波都如此厉害，卵石地域超高层电梯公寓，一该禁止修，二应不好卖。高楼节约耕地不错，但是集中死绝，耕地给哪个？
一晃二十小时，中国总理及其部下望震中而兴叹。遥想邢台大地震，人民总理周恩来火速飞抵震中，带去党中央、毛主席对灾区人民的无尚关怀、得力救援，踏平余震，融合民心；而今汶川人间地狱，阎王强吻其咽喉，援军迟迟鞭长莫及，惹恼网友调侃：天将降大任于斯国也，必先下其大雪，撞其火车，抢其火炬，震其国土，乱其金融，涨其物价，卖其银行，跌其股市，升其币值，空乏其民，距离北京奥运会还有八八天，神州共震迎奥运，华夏齐抖反藏独。
上午又几次震感强烈，我端坐政府大楼里，尊一声震中汶川人民啊，我是你们的汶山郡太守王承宗的旁系族人，一念及你们，真是忧心如焚。中午妻子短信，成都停水，要到重灾区安县看望她姨妈及亲友。我给妻短信，叫她带着安县亲友平安消息到资阳，要是再停水，一起回敲钟村。午休起来洗脸，资阳停水，水缸舀一口微润毛巾，擦脸清神，路过马巷子，见人排队抢购矿泉水，三轮车夫企图涨价，被扛水母女骂翻，各自赌气离开。大禹故里必有大禹精神，真科学，少作孽，救苦救难，让大地安静地呼吸。
二〇〇八年五月十四日中午雁城天主堂旧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