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伴我长
一九七〇年一月五日一时云南通海县七.七级大地震，死亡一五六二一人，伤残三二四三一人。震前豕突犬吠，雀啼鱼惊，墙缝喷水，骡马伤人；震时村寨尽毁，地面裂陷。波及四川盆地，钩沉梦乡，怀娠大养的妈妈坐在机头织布，感觉草房发老母猪风，扔下梭子，摇醒牵负子女艰难地挪步院坝，一弯上弦月，几户惊弓人，睡眼惺忪，在雾露下两腿打闪闪，吐词含混不清。
一晃半个月，己酉年腊月二十三，滴水成冰，鸡叫头遍，妈妈就起来烧早早锅，煮好猪食，又熬红苕稀饭。当后阳沟竹林里传出扑打声时，我知道准是妈妈在除芭茅积雪，保护红苕窖坑，铺盖一蹬：“奶奶，穿我起来！”奶奶瞎眉墨眼地摸索着走进房圈，提个烘笼，把阴丹布胎衫儿、家机土布窑裤儿环护在烘笼钵钵手柄上，外罩老毛蓝布棉袄棉裤，我翻身趁起：“奶奶，快穿，我要揭凌条，剥凌冰，打雪仗去啰。”奶奶又加了几块黑黢黢的麸炭，把湿叽叽的抱鸡婆棉鞋放在烘笼檐口上烤炙，她逗弄着因病辍学半年的我，说再过几天开了年，我就该吃六岁的饭了。又给我小嘴里塞了一块麦芽糖，说今天灶王菩萨升天，吃了麦芽糖粘牙，灶神向玉皇大帝奏报只说好的。我不听奶奶唠叨，催她替我笼完衣裤，抽开后门闩，不顾迎面阵阵雪风，箭步蹦出：“妈妈，你歇下，我来打雪嘛。”妈妈喷着粗重的白雾，将就包头的青布展了展额头的汗珠，严厉地望着我：“一大晨早的，不多睏会儿，起来皲手裂脚的冷。”
我被喝退，舀了碗倒干不清的稀饭，夹根蛮长的酸豇豆，蘸几下辣瓣酱，希里呼噜整了个底朝天，冲出竹林，来到当门青竹李田，揭去一大块薄冰，杀向竹林，挑衅衣单食劣胆小畏寒的伙伴，啸聚瓦窑湾，发起冰刀肉搏战，刺骨的凌条、冰刀被竹箭、木剑回环挡撞，冰消刃残，反射着朝阳的瑰丽，边打边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撒欢到太阳当顶，公社高音喇叭拉响了开始曲，大家齐吼：“裤儿落，晌午过，王老师，快放学。”于是心满意足地踏着《东方红》庄严雄壮的乐曲声回家吃饭了。
妈妈已经打了扬尘，吃了杂拌豌豆干饭，拿调羹喂两岁的妹妹。我挑嘴，嫌弃麻豌豆，一心爱白米，嚷着不吃肥肉，要啖瘦尕儿，妈妈撕掉肥的，把瘦肉递给我，姐姐有意见：“幺弟别胡闹，你看妈妈痛得脸色铁青了，你都又要当哥哥了，有肉吃还不宜好，哼！”姐姐见妈妈阵痛加剧，扶进房圈，喊我照顾妹妹，一会儿奶奶烧水，二妈接生，因为胎儿被窒息迟迟没有哭，一大家子手忙脚乱，空气凝固了。奶奶依照传统骑坐堂屋门槛，准备摔沙罐惊闷生儿。妹妹怯生生依偎着奶奶。我呆立庭院，邻居刘幺娘打趣：“洪二娃，还记得呀不，你妹妹出世，奶奶端鸡蛋面进产房，你眼企那碗面流清口水，拉着奶奶围腰说的悄悄话？”见我臊得无地自容，她打了个大哈哈儿绘声绘色学我丑态：“奶奶，幺妹是我生的。”而今，奶奶摔碎了熬药的沙罐儿，刘幺娘收敛了笑容，探头打听，弟弟还是不哭，我一屁股跌落磉凳石上，想到唯一可破我独子局面的弟弟是个闷生儿，一落地就死了，不禁大放悲声。
突然，茅草房吱吱嘎嘎，晾衣竿上衣物飘摇，刘幺娘撒腿就跑：“地动，我的妈天瓜儿哪！”半个月前地震，我们梦里见，今天提起覆盖磉凳石的谷草坐垫冲向院坝，愣了一瞬，折回堂屋，闭眼朝内喊：“地动了，快扶妈妈出来，呜呜……我的幺弟呀，你咋个忍得下心丢了哥哥就跑了哟，啊啊！”
草房浪荡一阵，说不出那么丑形，哼哼叽叽没闹出名堂，自个儿收场了。弟弟被放进箢篼，真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纱都没沾一根就离开了人世，幺爸光瞎子肩扛锄头，提起箢篼走向沟下石厂，弟弟俩腿悬在箢篼外，一晃一浪的似乎在走人之初，我尾随哭送，掩埋在石渣堆里，比邻一窝芭茅，枯枝败叶，泣诉黄昏。
那几年地震活跃，政府、学校全心全意搞地震知识教育，告诉大家观察自然界的反常现象，谨防动物怪异。发动机关干部、工人、农民群测群防，测地下电阻的变化曲线，起居防震。一九七五年二月四日〇时，辽宁省地震办公室根据营口、海城两县小震活动特征及宏观异常情况发出地震简报，六点多提出大震预报意见。一〇时三〇分，省政府电话通知全省，发布临震预报，组织群众转移，使这场七.三级强烈地震死伤甚微。
一九七六年中华大地强震连连，波及四川盆地的是：五月二九日云南龙陵七.五级地震，四川松潘八月一六日七.二级地震、一一月七日盐源六.七级地震。这些长期防备的地震，预报好几个月，绷紧了各级神经。公社喇叭播送防震减灾知识，编歌传唱，宣传每一个人。
农业学大寨，大战红五月，我迎来十二岁生日，敲钟小学三个班齐谱谱放农忙假，白天支农助收，夜晚参加学校巡回宣讲团，逐一走遍敲钟大队六个生产队保管室，举着纸糊的喇叭筒告诫夏秋防震是当前要务，王老师讲地震常识，查老师教防震歌，刘老师年轻美丽，带领我们刷写群防地震巨幅岩标墙报，警示社员。入夜，不管星空灿烂，还是乌云弥漫，小伙伴呼朋唤友，拖的拖席子，滚的滚簸箕，扛的扛晒垫，抬的抬摇篮，提的提米筛，今宵风暖敲钟坳，明晚露冷鹳颈坳，收听明阳人民公社广播站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四川人民广播电台播音，直到结束曲《大海航行靠舵手》绝响，一人起音，四山对歌，高唱革命歌曲，乏了头枕铁线草，望空数星星，听大爷讲列国、二叔摆笑话、三哥猜谜语、四爸侃江湖，海阔天空，你家半张蚕种收了几斤茧卖了多少钱，我家一头肥猪卖了几十元返还多少牌价肉，他家自留地麦子油菜叶子烟收成如何，乐滋滋不知几时沉浸梦乡，直到被山蚊子叮醒，乜斜半天残月，手背一抹憨口水，呓语两声又睡，醒来喜看东方红。摇篮中，苍天下，物候历历过眼：暮春里栀子香，端阳节鸭蛋咸，六月六晒衣服，七月半鬼连串，中秋节皓月圆。最难堪毛主席逝世，社员懒心无肠，露宿消歇；学生继续野营拉练，含泪背诵毛主席《体育之研究》：“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晚秋霜寒，室内安歇，盐源地震，随房共摇。连摇几火，童年变少年，再摇几次，少年成青年，见证汶川大地震，茂县也是重灾区。一九三三年八月二五日，茂汶县（今茂县）七.五级地震，迭溪城毁灭，死六千八百多人。山崩使岷江三处堵塞成湖，叫迭溪海子。事隔七五年，灾区生态脆弱，开发蛮横，悲剧重演，事态更大。
一九二〇年宁夏海原、一九七六年河北唐山大地震都是二四万死者，外国人口稀少，遇难最多几万。唐山震前，科学家张国民、耿国庆等准确预测，七月二一日给国家地震局分析预报室副主任梅世蓉打电话请求立即听取汇报，但梅世蓉二六日才派国家局一五人听取整天汇报，传达她的意见：“四川北部为搞防震已经闹得不可收拾，京津唐地区再乱一下可怎么得了？北京是首都，预报要慎重！”梅老妖婆扣压临震预警，害得生灵涂炭，连累病重的毛主席捧文件而大恸，剧摧五内。好险哪，幸亏吾川未遇梅妖，否则以天府人口之密，该死几个唐山？科学呼唤创建蘑菇房，安在地球各种灾害主发区域，一感灾变临界值就自发转储灾能，弹射浮游太空，遥感地患消尽，自动浮回安居乐业，只享地利；哪天发现超越地球最佳宜人星体，蘑菇房弹去定居，再不返回地球了，使人类永诀地患。
二〇〇八年五月二十日国丧第二天成都永丰路仰韶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