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卫视11月1日《冷暖人生》,以下为文字实录:
韩宠光,34岁,在西安经营五金生意,四年前在这条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他救了一名被打得脑浆崩裂的陌生人。
韩宠光:“当时的位置应该就是在这个位置,她用一卷卫生纸捂着他的这个头部,很缓慢地跟挤牙膏一样,挤出来很粗的一个白的,粘稠装的那种带着血丝。”
2012年中日钓鱼岛争端激化,中国多个城市爆发了大规模反日游行,9月15日西安数十万人走上街头,场面失控。
一些人以“爱国”的名义,打砸日系车辆和涉日商铺,整个城市一度陷入混乱和无序之中。
江雪,时任西安一家都市报的评论部主任,“915”后的第二天,她以个人身份采访了多名目击者和受害人,并在网络上发表文章《西安之痛》。
江雪:“骚乱很剧烈嘛,然后城区,西安的这个城墙的周围,有几个城门都是有士兵把守,只能出不能进,整个街道上空荡荡的,就是那个路灯昏黄,没有一个人,那时候戒严之后就像一座死城一样,在现场你能感觉到一场这样的灾难之后,给城市带来的伤害吧。”
文章中报道的李建利,是“9·15”中最严重的受害者,他被一名游行者用U型锁击穿头骨,所幸抢救及时,奇迹般的保住一命,而时年51岁的李建利,正是韩宠光搭救的那名脑浆崩裂的日系车主,他的遭遇也成为当年的反日游行中,最令公众震惊的事件之一。
四年之后……
江雪:“我还不知道你后来,我想你肯定出院回家了。”
李建利:“没出院。”
江雪:“就一直在这里?”
李建利:“在45床,四年多了。”
江雪:“一直在这个45床啊,我记得当时来就是这个房间。”
四年前被送进医院后,李建利做了两次开颅手术,用钛金属补上了头顶被击碎的颅骨,但由于左脑严重损伤,导致右侧手脚不能正常活动,妻子王菊玲至今仍陪他住在医院做康复训练,这间小小的病房早已成了夫妻俩的家。
王菊玲:“想着这几年不知道咋过来的,我也不知道这种日子要到什么时候,到哪年哪月。”
李建利和妻子王菊玲,都是土生土长的西安人,90年代末国企改制,夫妻俩双双下岗了,所以他们就开起了出租车,妻子白班,丈夫夜班,虽然很辛苦,但是日子也算越过越好。两年之后,平常就很爱琢磨汽车的李建利,他在朋友带领之下做起了二手车的生意,买卖虽然不是很大,但是也足以养活一家。
2011年随着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夫妻俩也有了一些积蓄,就决定换辆新车。这对开了多年二手奥拓的他们来说也是件大事,夫妻俩跑了好多家4S店。最后千挑万选,最终看上了一辆十万出头的丰田的卡罗拉。这是一辆由中国一汽生产的日系品牌的轿车。买这辆车之前对于从来都不关心国际形势的王菊玲来说,对日本唯一的印象也只有就是偶尔能吃到的寿司。她万万没有想到这辆普普通通的家用车,却险些要了丈夫的性命。
王菊玲:“如果早几年有这种钓鱼岛的事啊,日本跟咱那个,我肯定就不买这个车了,哎呀,后悔死了,谁知道呢,买个车毁了我半生,你说。”
2012年9月15日,忙着给大儿子装修婚房的李建利和妻子,开着刚买了一年多的卡罗拉轿车,去西安北郊买建材,下午三点过,听说市区有反日游行,夫妻俩特意选择绕行了环城西路,想避开人群,然而就在即将到家时,他们还是被堵在了西门外的一条大路上。
王菊玲:“谁知道就走到那就堵上了,就说游行了,过不去了,哎呀,刚一下车,我们没办法掉头,那堵车就堵到没办法,谁知道一下车一看,前面的游行队伍就过来了。”
十几名手持棍棒,砖头的游行者从拥堵的车流中间走了过来,他们一路打砸着身边的日系车辆,并和一些上前劝阻的车主发生了肢体冲突,现场一片混乱。
王菊玲:“就看着那些人砸,我赶快就上去跟他说我说你别砸我们的车,我们都是自己挣钱买的。再说那又不是进口的对不对,都是跟国产的一样,有啥,这个省油嘛。我说那以后我们不买日本车,那个娃就说以后就是,以后别买日本东西,我说好好好。”
就在王菊玲哀求着每一个从面前经过的游行者时,身后的丈夫李建利为了预防不测,从路边捡了块砖头,就在这时场面再度失控,几个人突然一拥而上,围住了李建利的车,慌了的李建利随手将砖头拍在了一个高个儿砸车者的脑门,对方当即挥起手中的U型锁猛砸李建利的头顶,这血腥的一幕正巧被一名围观者的手机拍了下来。
王菊玲:“那个血冒的啊,鼻子嘴上全出血,我当时先拿手捂着,我都能感觉那个洞,就这么大个坑,那血往出冒,血浆,哎呀,我想起来都吓的呀,我使劲喊。”
王菊玲撕心裂肺的哀号,混杂在持续不断的砸车声中,使得现场更加混乱。
王菊玲:“快来人啦。”
男:“哎,先救人能不能行,大家都是中国人,你日本人是不是。”
这声喊叫,似乎一下点醒了围观的群众,十几个人冲上来,推开王菊玲身旁的面包车,越来越多的人也围拢到了倒在血泊之中的李建利周围。
韩宠光:“拨开人群都是在拍照,或者在那呆呆着看着,当时我喊了一声“脑浆出来了”。这七嘴八舌就有人打110,打120。我就说还是自救吧,大家伙都伸伸手,把他抬到对面,抬到马路对面,正好过来一个空车,我就问他拉不拉。他也没说话,一点头,我说赶紧上交大二院。”
将昏迷的李建利送上出租车后,韩宠光转头又汇入了游行的人群,就在几天前,他刚刚向公安局提交了游行申请,准备组织一场大规模的反日游行。
韩宠光,河北邯郸人,从小他就是周围人眼里不安分的青年,高中时他和同学参加了抗议“美国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的游行。2005年来到西安后,从小跟随家人信奉天主教的他,又和几个朋友一起组建了一个义工之家,资助贫困儿童。
2012年,随着中日钓鱼岛争端日趋激烈,韩宠光的爱国情绪也在不断高涨。但与很多激进的青年不同,大学英语专业毕业的他,则找来了相关的历史资料,开始仔细研究这个他从前从未听说过的岛屿。
韩宠光:“他们搞来搞去就是喊了几句口号,他并没有把事情说清楚。电视不停地在播,报纸不停地在放,但是正儿八经,用心去把这个东西捋顺的人他有几个?一说钓鱼岛是我们的。”
于是韩宠光计划在“918国耻日”当天,组织一次普及钓鱼岛历史知识的游行。为此他自费两万元,租了卡车,高音喇叭等道具。并逐一找到所在市场的三百多名商户,希望他们当天关门歇业,参加他的游行队伍。
韩宠光:“最让我感觉到不可思议的是商城一对老年夫妻,有60多岁,人家说我们不掺和这事,(其余)都是很热情的。还有的本身在商铺里面拉我坐下来跟我去聊的,也能感觉到那会儿的国民情怀,已经被这个舆论烘托的是炙炽热沸腾,需要有一个宣泄的和爆发的这么一个渠道和途径了。”
根据法律规定,韩宠光提前一周将他的“9·18”游行申请提交给了公安部门,然而9月15日这天西安突然爆发了大规模的游行。上午10点多,韩宠光被管辖地的派出所叫了过去,考虑当天的情况,警方建议他撤回3天后的游行申请。起初韩宠光据理力争,但当他通过手机看到一些网友实时上传的照片后,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韩宠光:“人潮汹涌的那么一个状况,就是钟楼的东南西北四条大街上,望不到头的这个。乌乌央央全是,有举着牌子的,有这个打了横幅的。
就像这个长江黄河决堤的时候,那种感觉是一样的。
等到后来这个一两点钟的时候,遍地开花之后,已经不可控了,失控了这个状态之后,他们可能也接到了这个全部上街的这个指令。他就跟我讲,他说我们也不能那个什么了,你也自己上街去看看吧,已经成什么样子了。到最后也带了点个人情绪,该上学的不好好上学,该做生意的不好好做生意,上学也爱国,做生意也爱国,搞游行也是爱国,非得去搞游行吗?”
下午两点多,带着复杂的心情韩宠光走出了公安局,此时钟楼的人潮已如炸开的烟花,崩落到了西安的大街小巷。
韩宠光刚一出门,就看到一伙人正在打砸日系车,愤怒的车主与砸车者打作一团。
韩宠光:“这个车主跟中间这个一两个小伙子,就死磕,就在那还打。明显就是吃亏的那个样子,脸上也流着血,衣服也扯了。我就把这个高个子的这个车主就拉开了,他还冲着要打。我就跟他讲,我说你看看那边警察站着都不管,你跟他们打什么打,车坏了能修,人坏了呢?”
蔡洋正在砸车
制止了这场打斗后,韩宠光一路向市区方向走,在快到西门附近时,他偶遇了倒在血泊之中的李建利夫妇,将伤者抬上出租车后,韩宠光转身回到了事发地点。
他拿出手机想要拍下那名击穿李建利头骨的行凶者。
韩宠光:“就光看人,哪个像,哪个像是砸过车现在不砸的,怕漏了。那棍子都可以随手一丢,他就是个围观群众。捡起一块砖,他就是砸车分子,没法甄别,看谁像,就录他一下。”
然后在这个位置,他就有这个貌似跟头头一样的,他们就在这里开了个会。
尾随着砸车的人流,韩宠光突然发现了四五名身着黑衣的砸车者,聚到了路旁的小树林了,像是在谋划着什么,出于好奇,他也凑了过去。
韩宠光:“就谈到了你拿多少工资,然后他就说到他自己,我,他说我也跟你一样呗。”
记者:“你当时估计这些人是谁雇的?”
韩宠光:“日系不好卖了,尤其是日系车不好卖的时候,谁获益,可能是这样。”
记者:“你觉得这些黑衣服的人,他们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韩宠光:“他就属于一个引导者,诱导者,煽动者。”
“那时候谁都可以起到那个作用,那里面只要谁喊一嗓子,基本上差不多就是人云亦云,跟着走了。这个站成一排的,他就站到前面去,‘跟着我喊啊,小日本’。”
在这几名黑衣人的煽动下,越来越多的路人加入到打砸的队伍中。他们在附近的一个停车场掀翻了几辆日系车后,一路喊着口号向市中心走去。混乱之中,黑衣人很快就消失在了韩宠光的视野里。同时他也发现这支上百人的打砸队伍里,人员其实并不固定。几乎走不出几百米,便在也见不到熟悉的面孔了。而在这种无序的混乱之中,似乎每一个加入进来的人,都会被立刻点燃成为暴徒。
韩宠光:“年纪很小的十四五岁那样子,一脸稚气,但是绝大多数都是十七八岁到二十七八岁最大的是这样子。看到他们在砸车的时候,那个表情,动作,眼神,和那股那个劲儿,宣泄那个劲儿。我觉得跟爱国也好,跟民族情怀也好什么不沾边,他们是在宣泄,这都是生活的不如意者,他的不如意也可能就是心里上有点不如意,有的是生活上的不如意,有的工作不如意,有谈对话不如意,有的在学校里边不如意等等。”
路上人群打砸着沿途的每一辆日系车,而一些国产品牌的车辆也未能幸免。一些狂热的人,甚至徒手爬上十几米高的广告架,扯下上面的日本品牌广告。路边的一些涉日商铺,更是首当其冲成为打砸的对象,在一家大门紧闭的日系汽车店门前,韩宠光目睹了人群极度疯狂的场面。
韩宠光:“两个卷帘门十来米的样子,站上一排小伙子,喊着口号,哐哐剁。撬下来之后,就开始扯了,喊着口号,一二三就往外扯。眥开一点口子的时候,人就要往里面钻,店主上去一阻止,哐哐哐地就打了一顿。打了一顿之后,这店主就跪到地上了,嚎啕大哭,苦苦哀求。真是扯着嗓子哭,哭着求着磕头,本身打的是身上脸上就有血,磕头磕得头上都有血。”
此时韩宠光看到一名附近居住的回族老人,挥着棍棒冲了出来,韩宠光借机与他一起制止了暴徒继续行凶,那名店主和店内的几十辆车也因此幸免于难。
然而大多数时候,面对群情激愤的人潮,韩宠光只能伪装成游行者,便喊口号便劝阻两句。骚乱一直持续到当天深夜,在武警的戒严下,人潮才逐渐消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当晚西安下起了小雨,这座古老的城市在雨水的冲刷下,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9·15”后,日系车主李建利被人当街击穿头骨的视频,在网络上广泛传播,引发了公众义愤。此后警方根据韩宠光和一些网友提供的现场视频,将时年21岁的蔡洋在其老家抓获。
蔡洋初中没读完就离家务工,事发时正在西安一处工地做瓦工。据他的工友回忆,蔡洋喜欢看抗日剧,最爱玩的网络游戏是《穿越火线》,生活中的他看不出任何激进和暴力的倾向,即便受了委屈,也都是默不作声。蔡洋每年都会在打工的城市献两次血,他还经常把义务献血的纪念品送给工友做礼物。
“9·15”当天,蔡洋乘坐的公交车被游行队伍堵在了半路,于是他下车花35元买了面国旗,挥舞着加入了游行队伍。混乱中,他也不记得从谁手里接过了一把U型锁。在西门外,被护车心切的李建利拍了一板砖后,他愤而抡起了手中的凶器,砸向了素不相识的同胞。
资料:在9月15号西安保钓游行当中,重伤日系车主李建利的犯罪嫌疑人在河南落网。法院以故意伤害罪和寻衅滋事罪,数罪并罚,判处蔡洋有期徒刑十年。
江雪:“我觉得我也是一个媒体人,也是一个西安市民,我觉得我能做的就做了这两件事:一个是我做了这样的记录,把这个城市遭受的这种痛苦记录了下来;另一个是我作为一个公民,我提请了一个信息公开申请,我当时是跟一位朋友一起提交这个申请的,就向西安市公安局,要求他们公布对这次游行事先是谁来申请的,然后你批准的程序是什么,那最后造成这样的情况,你们之前有没有相关的预案,另外有没有对大家的生命财产的这方面受到的这种损失,有没有做相关的统计。这是前车之鉴嘛,希望将来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这个申请并没有得到回应。”
据江雪的调查统计,“9·15”当天西安仅机动车损失就达两亿元,受损车辆近千台。在文章《西安之痛》中江雪这样写到,于这座城市而言,9月15日那天的恐惧和混乱的场面已经过去,然而那一天带来的伤痛至今还在延续。
江雪:“张辉是我印象最深刻的,她那个故事我觉得特别打动人心。她带着两个孩子,然后去公园里面采摘秋天的叶子来做书签,这是一件很美好的寻常的,我们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事情,然后就遭遇一伙暴徒,以爱国的名义来把他们的车砸掉。”
张慧当时跪在地上,求他们别砸车别砸车,车上有孩子。我采访她的时候,她膝盖上还有淤青。这个事情发生之后,那个小女孩就不愿意上学,最后就休息了一周以后才去上学,然后大的那个孩子,干脆就办了休学的手续。
采访后江雪帮助母子三人找了心理医生,之后也与他们断了联系。心理的伤痛也许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弥合,而身体上留下的伤残,则将永远无法复原。
李建利出事前喜欢游泳、健身。不过现在他只能在妻子的搀扶下勉强走上一两百米,而要想身体的机能不在进一步退化,他需要终生进行康复治疗。王菊玲喜欢旅游,但自从出了事,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西安了。
王菊玲:“成天看朋友圈,我们那些朋友成天出去,这转那转,我现在心里都有点,感觉心里不舒服得很,可难受了。现在的生活我觉得没意思,不像原来有奔头,现在好像成天就是这样过来过去。”
记者:“被困在那个地方。”
王菊玲:“就是,有压抑,好像没有什么,只有看见娃,看见孙子了,心情能好一点。看见宝宝了,叫奶奶,跟娃玩有个心情,其余我觉得没啥高兴的事,没有啥让我能感觉兴奋的事。”
如今王菊玲每周都要去相关部门询问赔偿的进展。由于李建利已终身致残,已经入狱的蔡洋又无力赔偿,王菊玲只能向政府寻求救济。直到今年8月,她才领到了政府给的52万元救济款。但这笔钱对于今后漫长的康复来说,仍是杯水车薪。
陈晓楠:“采访当中我们也问江雪,这个“915”这件事儿,对她最大的影响是什么?江雪就说肯定就是她不会再考虑买日系车了,这个选择和是不是“反日”是不是“爱国”没什么关系。就是因为出于深深的恐惧,因为她采访了非常多那天的受害者,她还是会想如果那一天正巧开了一辆日系车,或者是正好她自己出现在一个涉日的商店,是不是她也会成为第二个李建利呢?所以在今年“915”江雪就重新发了她的那篇文章《西安之痛》,而且她在开头又写了这样一段话。”
在一个非理性的社会之下,每一个人也许都会成为极端情绪的受害者。本质上来说那天遭受伤害的每一位无辜者,是在为我们每一个人受过。
“915”后的第二年,江雪辞掉了评论部主任的工作,转做独立记者,四处奔波。
李建利和妻子依然还住在这家医院的45床,偶尔儿子会开着那辆四年前被砸的轿车,接上他们去西安的郊外转转。
34岁的韩宠光如今已经离开西安,将生意转到了其他城市,时至今日,他依然会想起“9·15”那天,在混乱的人群中一个六七岁的小孩问他的那个问题。
韩宠光:“他说叔叔叔叔,为什么要砸车,为什么要打人呢?他不光问的是我一个人,他问的是这个社会,问的是这个体制的管理者,和那些游行的围观者、参与者,打人的和那些看热闹的,呐喊的,助威的等等的,录像的,问的是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