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胭脂红街吉他,讲述每一把琴都有自己的手作故事
撰文/陈念萱,专栏作家
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在纽约的格林威治村,有段时间常在附近游荡,竟然没注意这家小店,难道被我遗忘的吉他,就如此这般在眼前消失,甚至不在视线里?仿佛看见吉他就回避,假装没看见。
中学时,忘记是为了去校内附设的幼儿园教主日学而学吉他,还是为了学吉他,做了自愿者。总之,一把吉他在手,原本吵闹的小魔鬼们,瞬间安静下来。甚至,多年后返校,走在阳明山坡道上的校园里,忽然撞见一大群孩子喊我:“陈老师好!”他们竟然都记得我,因为一把吉他。
那天,同学在吵架,不知为了什么,向来平和的邻座同学,忽然抄起我斜躺墙边的吉他,往跟她吵架的男同学砸过去,当然,木制丝弦吉他当场断成凄惨的画面,将近半世纪前,那把吉他花了我三千大洋,一整年的零用钱。事后,没有人道歉赔偿,不了了之。而且,多年后的同学会上,没有人承认这件事发生过,还问我:“你真的会弹吉他?我怎么没听过?”当然,如今我已无法证明自己会弹吉他,事过境迁,曾经磨破长茧的指腹早已恢复原貌,而当年苦练的C、G、F和弦,早已忘得干干净净Gone with the wind。
为了幼儿园的孩子,我当然又跟母亲耍赖买了一把新吉他。但此后,不知为何不再热心苦练如初,只求把周日上午的课程熬过即可。在眼前砸烂吉他的画面,一直印在脑海里,无法褪色。我不愿意在每次拿起吉他时,想起同学集体撒谎,而他们平时是如此地善良美好。
格林威治村曾经是许多音乐人与艺术家的聚集地,波西米亚重镇,一群群奇装异服,畏缩齐聚,抽烟喝酒书写画画玩音乐抵制精英世界的战争。如今,这座破败的小区小村,已被开发商取代,改造成昂贵住宅区。
电影是导演罗恩·曼恩(Ron Mann)跟拍五天的成果,却仿佛有几世纪之久,述说着每一把吉他选材的历史故事,以及选中使用这把琴的人们,背后显赫的音乐人生。
里克·凯利(Rick Kelly)在徒弟辛迪(Cindy Hulej)每每惊呼又有楼房要被拆迁时,处变不惊慢悠悠地说:“我们又有好木料可捡了!”标示着年份的旅馆、酒吧、教堂等废弃百年建材,恰恰是制作一把好琴的最佳木料,岁月才能做到干透紧实而出现共鸣需要的气孔,让不适用建材变成绝美的空灵音箱。
想起制作古琴的老友,躲在碧潭无人小岛上,月租千元台币的空旷农舍,堆积着到处捡拾的百年老木,一把琴,必须用拆卸的老房建材,来来回回打磨上漆阴干,再打磨上漆阴干,每次视气候变化等候三月左右,总共需时至少三年,才能开始制作绝对音质的细节。忍不住问他:“你一人在岛上不怕吗?”他说:“与其怕鬼我更怕人!”耐得住寂寞甚至享受孤独的人,才能成为制琴师吧!
某次探访老友,他从小岛对岸划船过来接我,半小时闲晃的水上航程,面无表情地述说初来乍到时,被老屋的小鬼们捉弄,经常被踢下床,忍无可忍地暴怒才平息夜半戏弄。我爆笑地上气不接下气:“你怎么还没逃走?”他怪异地斜视我一眼:“你以为我还能逃去哪里?”我没说出口的是:“许这群鬼是你自己的身外化身呢?”自我捉弄,也是某种孤独的产物,这份想象力,同时也是创造的源泉。如果一切如常人,你还能有如此稀世珍奇的手艺吗?
喜欢画画拍照上网的辛迪,是自己走进吉他小铺,要求成为凯利的徒弟。此前,凯利一直是独自一人制造,从捡拾木料到绘制打磨与完工,一人手作。他表示银行户头始终空虚,但心灵是饱满的,完成一把琴的过程,如同上瘾,停不下来。辛迪嘲笑凯利至今不会用计算机与手机,大概是世界仅存的稀有人类。每次完成一件作品,都是辛迪拍照上传,然后转告凯利有多少人关注,一旁专注的凯利毫无反应,关注,对他而言没有存在感,只有摸木料时,你才能在他脸上看见光芒。
里克的每一把琴,都写着选材来源的名称与年份,甚至保留着原木料的轨迹与标记。把这些琴集合起来,就是格林威治村的生活史。
卡尔麦街吉他的传统工艺客制化,成为知名音乐人的必须收藏,每一把都有自己的特质与音色,甚至写着历史。你只能选择适合自己的缘分,音乐人一上手便知有没有,每把琴有自己的灵魂,而且是老灵魂,是否与你相契合,摸了才知道。
于是,在导演跟拍的五天里,随机取样,进进出出一波波名人,随手即兴演奏,便是一场场天籁般的音乐会。摇滚名人堂成员卢·里德(Lou Reed)、吉姆·贾木许(Jim Jarmusch) 导演、鲍勃·迪伦(Bob Dylan) 巡演吉他手查利·塞克斯顿(Charlie Sexton)、帕蒂·史密斯(Patti Smith)巡演吉他手兰尼·凯 (Lenny Kaye)、另类民谣天团威尔可(Wilco) 吉他手内尔斯·克莱因 (Nels Cline) 纷纷出现在画面里,一个接着一个,你无法相信乱乱的小破店,可以吸引这么多大明星,直到你发现了每把琴的前世今生。
做了这么多来历显赫的名琴,里克自己会弹吗?心里正出现着这样的疑问,一如我问老友:“你会弹古琴吗?”制琴人不必弹却必须懂音质的产生与共鸣优势,就像里克看着客户使用琴的方式,便能调整出合适的角度,客制化上手的私有名琴,甚至把不适用的琴,改造成客户顺手的贴身宝物。导演显然跟我有同样的好奇,对琴的里里外外了如指掌,怎可能不会弹琴?里克终究在影片里露了一手,随顺即兴地流畅,不是演奏家却有古琴唱和时优雅的独白式对话,恬淡神情,无法掩饰琴音流泻的孤独。
辛迪问里克,隔壁张贴都更,拆房拆到邻居了,你不担心吗?里克一如既往地淡定:“我们又可以去收上好木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