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司南”真的是一把磁勺吗?
在指南针出现之前,司南被认为是古代中国人所发明的最重要的方向辨识工具,也是世界上最早的磁性指南工具。
在大多数中国人的心目中,司南的模样,就是一把勺子。
这源于教科书对司南的描述:
“汉代时人们利用天然磁铁制成指南工具,称为‘司南’。司南的形状像一把汤匙,放置在铜制的方形地盘中,地盘四周刻有24个方位。司南在光滑的盘中转动,当它停下来时,匙柄就指向南方。”①
图:50年代,依据王振铎的见解复原的司南模型
中国国家博物馆,也藏有一款司南模型,形制即如上图。因为广泛宣传的缘故,这款模型成了国人对司南最具体的印象。
约自2000年左右起,大众渐渐开始了解到这款司南模型的来历,知晓其乃是四、五十年代由历史学者王振铎根据个人见解所复制。
而真实的“司南”,究竟是不是这个模样,迄今并无学界共识。②
王振铎之所以认为司南是一把磁勺,是基于东汉人王充在《论衡·是应篇》中的一句话:
“司南之杓,投之于地,其柢指南。”
大众同时也了解到,同款磁勺状司南模型,在作为国礼赠送给苏联时,使用了古人所没有的现代工艺。
此说来源,是自然科学史学者李志超。
据李披露:
“在笔者所曾执事的中国科技大学科学史研究室,老主任钱临照院士曾亲口对笔者陈述一段往事:1952年郭沫若率团访苏,要带礼物,决定做个司南。任务下到科学院物理研究所,就由钱老先生主办。他们找到最好的磁石,叫琉璃厂玉工照王振铎的复原件做。做得倒是漂亮,可就是不指南。期限紧迫,只好拿那磁勺放在大电磁铁里做人工磁化。”③
:王振铎40年代绘制的司南复原模型图
国家博物馆研究员孙机,曾在文章中称,留在国家博物馆内做陈列之用的司南模型,也是“用人工磁铁制作的”:
“王振铎先生根据他的理解制作的‘司南’,是在占栻的铜地盘上放置一个有磁性的勺。此勺当以何种材料制作?他说:‘司南藉天然磁石琢成之可能性较多。’可是天然磁石的磁矩很小,制作过程中的振动和摩擦更会使它退磁,这是一宗不易克服的困难。王先生于是采用了另两种材料:一种是以钨钢为基体的‘人造条形磁铁’,另一种是‘天然磁石为云南所产经传磁后而赋磁性者’。汉代根本没有人工磁铁,自不待言;他用的云南产天然磁石也已被放进强磁场里磁化,使其磁矩得以增强。这两种材料均非汉代人所能想见,更不要说实际应用了而后来长期在博物馆里陈列的‘司南’中的勺,就是用人工磁铁制作的。”④
不过,王振铎生前的助手,并不同意孙机的说法。
据他介绍,王振铎的司南复原实验分两步。
第一步是在四川南溪李庄进行,时为1945年10月。李庄环境艰苦,“第一,无法找到有一定磁力的磁石;第二,也没有合适的玉工和相应的设备。”只好因陋就简,“借用高校和研究院的设备,对钨钢做的勺进行磁化,来做磁勺的指南的实验。”
第二步是在南京进行,时为1947年8月。王振铎“在万难中找到天然磁石,用传统工艺制成磁勺,进行了实验。”换言之,王并不是刻意违背复原工作的原则,要用古代没有的人造磁铁来做实验。
此外,他还特别指出:
“出土文物、后人复制模型、馈赠礼品是三种不同属性的事物”,“在原中国历史博物馆中的通史陈列里,从来就没有,也没有必要使用人工磁铁制作的模型来做展示。”⑤
可以看出,李没有否认作为礼物送往苏联的磁勺状司南模型,使用了古人所无的人工磁化技术。
以上,是“磁勺状司南”的大致来历。
图:西汉墓中出土的各式铜勺(图片引自:赵晓军,《西汉未央令官铜勺及其相关问题》,《洛阳考古》2014第4期)
前文提到,王振铎将司南复原为磁勺状的核心依据,是东汉人王充在《论衡》中的一句描述:
“司南之杓,投之于地,其柢指南。”
这句话具体该如何理解,至少还存在着另外三种学术意见。
(1)学者刘秉正等人认为,王充所谈到的“司南”,其实是天上的北斗。
王振铎曾用玻璃皿承托约6.4厘米长的磁石和约10厘米长的磁铁,做旋转试验,得出结论:磁石/铁条停止旋转时可以指示南北。
图:王振铎40年代所绘制的天然磁石/人造磁体指极性实验图
刘秉正“用含铁64%的好磁石做成10.3*1.3*1.25立方里面的条形磁棒”,重复了王振铎的实验,且在实验前“用电磁铁将磁棒饱和磁化”,但实验结果与王振铎所言截然不同。
据此,刘秉正认为,王振铎的实验“不足以证明天然磁石做成的勺状物真正能够大体上指南”。
因古代“杓”字也常用来指“北斗柄”,刘秉正认为“司南”二字存在着被解释为北斗的可能。⑥
图:刘秉正重复王振铎实验示意图。上方长条为磁棒,中间半圆为玻璃皿,下方为玻璃板和抛光铜板
刘的上述意见,50年代即已提出,但直到80年代才得以公开发表。⑦
持“北斗”说的学者,还有罗福颐、刘文贵等人。
(2)学者孙机认为,“司南”就是指南车,与磁性无关。
2005年,学者孙机发表《简论“司南”兼及“司南佩”》一文。文章认为,王振铎所依据的“司南之杓”一句有误,正确的原文是“司南之酌”,所谓“司南”,其实是与磁性无关的指南车:
“王先生的引文所据之《论衡》的通行本,应是自明嘉靖通津草堂本递传下来的。但此外还有更古的本子,前北平历史博物馆旧藏残宋本,存卷十四至卷十七,为1921年清理清内阁档案时拣出的,后归南京博物院,《是应篇》恰在其内。可注意者,通行本中的‘司南之杓’,此本作‘司南之酌’。‘酌’训行、用。……‘司南之酌,投之于地,其柢指南’,即言在地上使用指南车时,其横杆就指向南方之意。通行本中作为王先生立论之基础的‘杓’,其实是一个误字。”⑧
图:指南车模型
(3)学者闻人军认为,“司南”是一种“原始水浮指南针”。
2015年,学者闻人军发表《原始水浮指南针的发明——“瓢针司南酌”之发现》一文。
针对孙机的“司南之酌”说,文章补充了一项证据:日本宫内厅书陵部所藏《论衡》宋光宗刻本残卷,也作“司南之酌”。
不过,文章不能认同孙机将“酌”解释为“行、用”。
对照上下文,鉴于与“司南之酌”并列的“屈轶之草”、“ 鱼肉之虫”中的“草”、“虫”都是实体名词,闻人军认为,“酌”不可能是动词,也应该是一个实体名词。酌有酒器(爵或勺)之意,与勺相通。鉴于“屈轶之草”即“屈轶草”,“司南之酌”其实就是“司南酌”。
那么,“司南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闻人军认为:它实际上是一种漂浮装置,是后世的水罗盘的雏形:
“被磁石吸引过的钢针,而不是磁石,才是‘司南’的核心。历史上恐怕从未有过磁石勺指向器。磁化钢针,承载它的小小勺状物,连同水碗之类组成的整个装置,才是完整意义上的水浮司南,即‘司南酌’。”⑨
图:闻人军利用小葫芦瓢和水碗复原的“司南”。闻的实验称:“将磁化钢针两头嵌入小葫芦瓢,浮在水面能旋转自如而指南”“干透的薄壳小葫芦瓢很轻,用1-2毫米粗细的磁针驱动没有问题,较粗的磁针效果较好,小葫芦瓢的两头以大小均衡,能平躺于水面为佳。”
简言之,“司南究竟是不是一把磁勺”这桩科技史谜案,之所以众说纷纭,其核心问题,在于结合上下文,该如何理解“司南之酌/杓”四字。
《论衡》中的相关原文如下:
“故夫屈轶之草,……。司南之酌/杓,投之于地,其柢指南。鱼肉之虫,集地北行。自然之性也。今草能指,亦天性也。圣人因草能指,宣言曰:‘庭末有屈轶能指佞人。’百官臣子怀奸心者,则各变性易操,为忠正之行矣。”⑩
“屈轶之草”,是古代儒者传说中的一种神草,生在庭中,若有奸佞入朝,草就会“屈而指之”。
这段话的大意是:王充不相信存在这种神草,认为这种草有“屈而指之”的现象,只是草的天性,好比“司南之酌/杓”能够指南,“鱼肉之虫”选择北行,都是自然本性。圣人假意宣扬“屈轶之草”能指认奸佞,只是为了震慑心怀不轨的百官臣子。
图:2008年,磁勺状司南出现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
从这段史料可以得出三点结论:
(1)“司南之酌/杓”指南,被王充视作“自然之性”。磁性指南是一种“自然之性”,指南车则是一种依赖人力干预的器械。
(2)形状如“酌/杓”的,究竟是指磁石,还是指整个装置?是个值得深思 的问题。
就常理而言,应该是指整个装置。一者,对古人而言,制作磁棒/针,远比制作磁勺容易,磁棒/针的磁性,也要强于磁勺,实在没道理弃易就难。二者,现代复原实验已经证明,让磁勺指南的技术难度极大,借助现代工艺也仍不理想。第三,以磁棒/针为工具的水浮指南、悬线指南等手段,对工艺水平的要求并不高;东汉时已有“磁石引针”的记载,当时之人发现针可以被磁化,也是有可能的。此外,“投之于地”者,也应该是指整个装置,而非单指磁石构件。
(3)整个装置究竟如何运作,王充没有留下更详细的资料,后人只能围绕着“酌/杓”展开想象。考虑到“酌/杓”皆指酒器,该装置与水有关, 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完)
注释
①部编本(2016年使用)初中历史教科书七年级下册,P60。
②比如,2006年1月10日新京报的报道《国博藏“司南”复原件误解历史?》一文,报道了国家博物馆研究员孙机先生的论文对司南勺状模型的质疑,该文在互联网上曾广泛传播。
③李志超,《再议司南》,收录于《黄河文化论坛》第11辑。
④孙机,《简论“司南”兼及“司南佩”》,收录于《仰观集:古文物的欣赏与鉴别》。
⑤《关于王振铎复原司南的思路兼与孙机同志商榷》,《华夏文明》2016年第7期。
⑥刘秉正,《司南新释》,东北师大学报(自然科学版)1986年第1期。
⑦延迟发表的原因,可参考中科院自然科学史学者华觉明的说法。见:《在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的报告会上关于“司南”问题的讨论记录》,收录于《仰观集:古文物的欣赏与鉴别》。
⑧孙机,《简论“司南”兼及“司南佩”》,收录于《仰观集:古文物的欣赏与鉴别》。
⑨闻人军,《原始水浮指南针的发明——“瓢针司南酌”之发现》,《自然科学史研究》2015年第4期。
⑩此段引文,“酌/杓”并用;“自然之性也”一句,以《太平御览》所载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