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资阳
回家突击编修地方志一个多月,经常打开报箱,空无一物,简直怕摸钥匙了。傍晚,盼望已久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名单终于寄达,恰遇我明天下资阳,空空落落往返蓉资二十三年,总算有遮手的物件啦。
资阳西汉得名,别称雁城,北周作为县名。一千几百年来,无大名,乏伟人,煌煌典册要写断气时才轮到点它名。一九四九年国民党溃逃成都,十二月一日《中央日报》电讯《兵荒马乱话资阳》一如农夫背口袋遗漏了几颗种子生出野苗那样,说是成渝线上最偏僻的小城。这么一个破落户,明清民国乡民却当金宝贝,管上资阳叫做赶阳县。童年,德高望重的前辈依然教我们这样表述到资阳,比清末阿贵、共初陈焕声进城还神圣。因为爸爸在外工作,我赶阳县的机会在全大队数第一,小伙伴围拢玩我的新式港货、老大人拗起叶子烟竿儿看西洋景,无分老幼直喊:"洪大爷,这回到供销社油汤汤硬是喝安逸了!"说得小孩子清口水滴答竹叶湿,听得老娘子白泡沫飞溅菜板滑。
二十九年前久居资阳,古井星罗棋布大街小巷,大北街、建设北路、北门巷、县委、西门外等处碧波荡漾大水塘。水域是城市的灵气聚所,千百年间盈盈脉脉,滋心润肺,汲水、钓鱼,捞浮萍,舀蝌蚪,摘荷花,抠莲藕,夏夜满塘蛙鸣,冬日鹅鸭嘎嘎,居城如居乡。一九八五年,县政府古井封存,盖子最初活络,自来水停水时,人们挪开井盖打水洗衣服,三年后连同北门方向水塘填平,疯狂开发房地产,赚取断子绝孙的昧心钱。轰隆一声县改市,县长摇身幻化市委书记,他的名字有火,阴阳指示水火不相容,悍然夷平县委旧池塘,从此雁城只有钢筋水泥砖石瓦灰,再也没有水域滋润烟尘,一任浮土弥天。沱江、资溪古称二水环流,是雁城的绿佩带,毛主席时代水夫赤脚漫浸挑河心水,茶馆出高价争购,一九八七年要死不活地跻身全国四大污染河流,小器易盈的资溪山洪暴涨沿途洗劫、冬春细流一涓,漂浮着居民的污秽,穿城游街。脏河配新街,活脱脱一个暴发户穿西装,偷盗祖母裹脚布打领带,使劲一勒翻白眼。圈地运动中,世世代代足不出村的百姓,组织远征军南下沿海卖苦力、北上矿井当炮灰,捏鼻掠过臭城,谁还欣然赶阳县。
世纪之交,乡人落户城镇,市民迁居省会,富豪移民欧美,在下由村落而益州,四年间来回跑,上成都下资阳,哪有兴奋点,极目到处都长大了,瓷砖贴墙,炫耀富庶,垮楼塌桥事件时有发生,大江小溪毒鱼死鸟,反反复复,贫富悬殊,地方上报喜不报忧,丑事藏着掖着,木乃伊穿上华服起舞。
共国五十八年来,离县的中国作家好几个,留县的现在还只有我。天亮又要下资阳,见证了农耕文明转化都市文明全过程的我,既然已入中协,依原整死不发一言,恐怕说不过去吧。我眼激我心,我心应我手,动笔抨击虚胖的浮华,实录脊梁的拱起,是时候了。
二〇〇七年十一月三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