缉拿历史的细节
我生在红旗下，却在《高玉宝》苦水里泡大，三岁翻阅连环画《半夜鸡叫》到十三岁背诵《我要读书》，读得哭哭哀哀，永志不忘。我们通过传媒，牢记的第一人是毛主席，第二人就是高玉宝了。要知道，三岁幼儿看图识字，是不管也记不住作者的，小学生也是不看也不刻意记作者是谁的。可是，背诵过的中小学课文，主人公是谁，只要记忆力不消失，没有谁忘得掉，没有谁偷得走。在共初三十年，能够满足一个蒙童不问作者也忘不了的作者只有一个，那就是高玉宝，因为书名、作者、主角三合一了。
当我也做爸爸的时候，终于惊悉《高玉宝》的作者不是高玉宝，而是资阳老乡郭永江。郭永江，一九一六年一月二一日生于资阳县城大东街，是他遵照党和军队的指示，把一段历史的细节带下黄泉了，以致我不得不下重庆、飞大连兼听则明，钩沉辑佚，缉拿归案。
一、及时雨
一九八六年春，读郭治澄遗著《回忆皖南事变后我在〈芜湖晚报〉的一次斗争》：“便向组织上请假回资阳家中一次，在家里与家人团聚并埋葬了刚去世的嫂嫂（郭永江同志的妻子），到宜宾已是六月。”老实说，括号里的文字，我一向一晃而过。次年初冬，阅读郭永江写给资阳县委党史办的亲笔信，修改郭治澄传，大谈郭氏四弟兄参加革命的引路人姜度，县志郭治澄传对郭永江的认识依旧是模糊的，一笔带过。一九八九年七月六日，寄发我起草的《为编文化志向资阳籍作者征集著述目录的函》，次年收到郭永江亲笔信
资阳县志办：
《荒草小传》从资料搜集到整理旷费时日，撰写、修改均很费精神，体力不济时只好止笔。幸《小传》粗成，现寄上。《作品目录》与《高玉宝》小说十三章成书经过仍在整理中。
祝同志们撰安！
四川省军区重庆干休所离休干部 郭永江
一九九〇年一一月一三日
郭永江一贯严格要求自己，到了生命的最后三年，经我触动，他思想斗争激烈，本站实事求是原则，终于第一次站出来现身说法：“一九五一年，开始长篇小说《高玉宝》的创作、修改……在从事编辑工作的同时花费了大量精力来完成长篇小说《高玉宝》，于一九五五年结束前一三章共一二万字，为证明荒草为此书付出的艰巨劳动，总政文化部文艺处与出版社约定，每版书后必附荒草《我怎样帮助高玉宝同志修改小说》一文……荒草指导高玉宝修改小说的照片刊载于《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人民中国》《人民日报》及欧美一些国家的报刊，该书成为中外文学名著之一。荒草曾应邀在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和全国文联、作协关于如何修改小说《高玉宝》的报告。一九五五年秋，捷克斯洛伐克《红色权利报》记者还为此专程走访了荒草。”
我婚前二次下重庆，尚不知郭永江下落；婚后得知《高玉宝》是他代笔，颇为惊讶，马上请求下渝州采访细节，单位以健在人物不能入志、无需细访为由拒绝，加之我才做爸爸，奶粉钱都很紧张，纵有一万个心愿，一时也不敢停止哺育，自费出门公干。再说，假公济私的越来越多，我还没有毫不利婴、专门利志的高尚情怀。《荒草小传》经年始成，几乎耗尽了郭永江残存的元气，你看：
王洪林同志：
你好！你八月六日的信已经收到很久了，家父嘱我早给你回信。无奈他年老多病，忙于照料他，因此拖了下来，祈谅。
家父作品目录，全靠我兄弟业余整理。由于他的作品发表于各种刊物中，年代久远，记忆不清，搜集起来破费时间，待整理好后当寄来。
欣闻资阳文献整理出版学会成立了，家父很高兴。这是我们家乡文化界的一个大事，很有意义！祝你们取得成功，即此祝好！
郭永江之子 郭一忠
一九九一年九月二二日
亲笔写字六十年的郭永江，已经虚弱得需要残疾的大儿子代写书信了，我竟麻木不仁，裹足不前，久久未能前去倾听他最后的心声。孩子读幼儿园，迟疑千天，我也有点余钱剩米了，刚要私款办公，忽闻噩耗，一九九三年一月四日郭永江因肾衰在重庆逝世，自恨因循蹉跎，噬脐莫及了。
二、马后炮
郭永江深受鲁迅影响，没有刻意培养子女文艺细胞。住北京莲花池，他让子女种地、捡马粪，邻居奇怪，问他：“你弄些小奴隶干什么？”高玉宝加入中国作家协会，郭永江退休，主攻格律诗词，绝不与闻时事，估计是上峰有令，不惑之年的荒草就把自己深埋黄土了，活剥献给中国工农兵扫盲大祭台，精神可嘉。晚年，郭永江有些后悔自己太左了、太谦抑了，完全服帖于党的意志和军队的需要，忽视了自己和家人、孩子，开始教子女对对联什么的，作为弥补歉意。
得知荒草弃世，我悲不自胜，自怨自艾，把他和同乡老庚邵子南并列，蘸泪痛挽：
发掘白毛女，鼓舞边区晋察冀，战云深深，中外同钦地雷阵；
托出高玉宝，诱学赤县工农兵，文苑朗朗，后今共仰郭永江。
我把《高玉宝》幕后作者死期补入《资阳县志·文化志》第二章第二节县人书目，一九九三年九月巴蜀书社出版，总编删除了卒日，理由是下限一九八五年不宜突破。书出来，短短百字，错误两处。
资阳最早的中国共产党党员袁孟超，上西街人，晚年和我通信多封，一九九一年一月一六日在吉林财贸学院病逝，名列二十八个布尔什维克，后写《红教授袁孟超》。在袁孟超启迪和影响下，城里人姜度带领郭氏弟兄相继投身革命。一九九四年，我见党史办迟迟不给共产党员姜度立传，发动姜度妹夫写出详尽回忆录，自己动笔，参考郭永江来信，撰写《姜度传》。世纪末由《资阳党史》打印，消减胸臆叠压的石头。
二〇〇二年九月，我的专著《中川资阳》由中国三峡出版社出版，其中《荒草托出玉宝》联袂书写姜度、郭治澄和郭永江。郭永江死后，十几年去信多封催索《作品目录》与《高玉宝》小说十三章成书经过，再无回音了。二〇〇五年六月，搭车到重庆电视台生活麻辣烫节目组，忙于结对子试写方言小剧本，回来才失悔：渴慕多年下渝州，为什么到了大坪却把郭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二〇〇八年二月二六日，我写《双星亭记》，目前正在洽谈一家企业修建双星亭，大力讴歌无名英雄，变幕后为前台，去伪存真。
三、亡羊牢
周扒皮的曾外孙孟令骞网络搜读我写郭永江创作《高玉宝》的文章，通过资阳市作家协会问到我的手机，二〇〇八年三月二八日发短信要求合作澄清历史迷团，我答应为此专访重庆，他邀请我到大连。闹了半年，机票已订，厚着脸皮求告十几家单位，涉文组织穷斯滥有，有心无油，有油无车，有车无人，有人无情，非文单位钱财虽多，异口同声没有义务、不能越权揽事，一家企业肯派车，时间又要推后，眼看起飞临近，咬咬牙去买火车票，又被告知夜里才有车，万般无奈，一个电话打去，资阳市国土资源局慨然派出三菱越野车，专程送我下渝州。
九月一九日黎明，成渝高速公路上，三菱风驰电掣，一出二郎站，随行记者的小舅舅自驾宝马车引道驰赴大坪彭家花园军队干休所，我们跟着自贬班辈，随口打哇哇齐喊小舅舅，他也是资阳老乡，小我九岁，成都苦做九年农民工，下重庆开办厂矿，自称一辈子都吃不完了，来到干休所门口，一个中年人听见问路，就说是不是那个写《高玉宝》的老干部，去世多年了。进入停车，问到第三十四栋一楼二号，残疾人郭一忠开门，听清来意，努力伸直歪脖子请进一百多平方米的居室，沙发比收破烂的陈旧十倍，老式家具摇摇欲坠，墙上的世界地图、中国地图还是一九八四年悬挂图，小得很，一行环坐，我心悲凄。
郭永江早年丧妻遗二女，壮年续弦得四子。他要求子女严格，长子郭一忠病残无工作，他死后生活断绝来源，好心人给找了塑料厂做门卫，留守父亲居室，独自一人，满屋狼藉，惨不忍睹。一会儿，重庆市委党校信息处副研究馆员郭晓都骑着破自行车赶到，仪表堂堂，兄弟俩一起接待我们。
郭家是唐朝名将郭子仪后代，清初由江西吉安府万安县永和乡浣溪里迁居四川资阳县。郭永江四十岁病休，一九五八年接父母进京，一九七〇年三月回资阳上西街，住了两三个月，熟人多，人来客往，不利闲居，父母喜欢资中县久为州衙，文化底蕴深厚，于是郭永江迁居资中西街四一号。贫居闹市十二年，绝口不谈身与文。一九八一年三月，郭永江妻子阎景芙在京病逝，次年他也到京住院，一九八四年迁居重庆。要是我不迭信催问作品目录，郭永江怕是永远不会外露半个字了。
期间，女兵姜宝娥也请人修改文章，迷恋投稿，崇拜高玉宝，她央求郭永江介绍并作证婚人。一九五四年，他上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后复员，一九六二年毕业找到郭永江，郭永江帮助他恢复军籍。北京大疏散后，郭永江一九七〇年悄悄入川，期间高玉宝孩子多事情忙，双方失去联系。一九九一年高玉宝出续集虚构黄师长、江政委暗示荒草鼓励高玉宝，或是以此感念郭永江吧。郭永江死后，儿子电话报丧，高玉宝拍电报：“沉痛悼念郭永江同志去世，希望你们继承他的遗志。”
一九四九年，中南军区宣传部文艺科长郭永江等创办《战士文艺》，一九五一年一月，战士高玉宝自传脱稿，郭永江率先发现是棵苗子，汇报上去，中央军委找白刃辅导他修改，白刃说：“傻瓜才干这件事。”又找西虹，西虹说：“我手头有几个中篇、长篇。”只好找郭永江帮他修改，一一月《解放军文艺》开始刊载。十二月一六日，郭永江在《人民日报》发表《英雄的文艺战士高玉宝》。次年，郭永江调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担任《解放军文艺》副主编，高玉宝随调北京，最初郭永江信心百倍地辅导，深入浅出地寓理论于实践，谁知高玉宝底子太差了，反映上去，高层指令：悉心辅导，帮助修改，修改稿突出工农兵形象，减少作家痕迹。高玉宝稿子里三个爷爷、三个姐姐，从小写到打湖南，郭永江要他集中写好一个爷爷、一个姐姐，给他讲文艺理论，提高文化。
郭永江小时体弱，伛偻如小老头，刻苦锻炼，打拳、跑围城，青年身体极棒，自诩国防身体，干革命不遗余力，朝鲜前线采访两次负重伤，带病坚持工作，没日没夜，害了神经官能症，抽烟喝酒厉害，又要体察军内意图，牵牛上皂角树，难度比原创大几倍，一九五三年三月感患脑溢血，经抢救，稍微好点，又修改一次，有时不经意流露出四川话了，交高玉宝改换语言，修改了七八次都不行，郭永江问怎么办，组织说：郭永江同志，那你帮他写嘛。高玉宝一共改了十来次，不行了又启发，弄得又急又累，吐血求饶：“荒草，我不行了，你来写吧。”改《我要读书》，郭永江深情款款。高玉宝只读了一个多月，体会不深；郭永江是在发挥自己独特的求学经验，他六岁发蒙读私塾，十三岁读弘文学校，十五岁读资阳县初级中学，十八岁考入成都县立中学，一九三五年初因家境贫寒辍学，回寿民中学附小教书，次年九月考入四川省立成都师范学校，一九三八年春加入中国共产党，省委书记邹风平当面任命为省师党支部书记，次年考入四川大学教育系，因白色恐怖加剧，一九四〇年一〇月到延安，参加八路军。写出第一部反映共军大生产运动的歌剧《张治国》，受到毛主席称赞。这些求学、教学经历，异常丰富曲折，可不是高玉宝能体悟的。定稿一章，连载一章。写来改去，军队领导震惊了，写完十三章打住，不能再写下去了，以后的成长经历等高玉宝水平提高了再说。总政文化部文艺处一九五四年三条内部规定：一，署名，只署高玉宝；二，附件《我怎样帮助高玉宝修改小说》，作为回报荒草的劳动；三，稿费平分。一九五五年四月二〇日，《高玉宝》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一九五八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不明内情，拿掉了附录。一九六〇年，高玉宝自称困难，郭永江回答:那就算了嘛。稿费从此未分给郭永江，一九八一年一〇月高玉宝到北京，二人见面，也没有追要稿费了。
连载不久，郭永江被魏巍拉到绒线胡同口子小餐馆，细谈创作真相。魏巍说：《我要读书》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表扬，问娃娃：“你们读这篇没有，你们要读。”一九五二年，毛主席接见高玉宝。次年初，老人家视察海军北海舰队鞍山舰说：“太平洋上不太平。”可见对小说语“太平村里没有太平”记忆深刻啊。
结集单行，郭永江就依组织口径打招呼，让高玉宝独自出名，年复一年告诫子女，不说是作家的孩子，上课学习语文遇到了，不要得意泄密。而马寒冰仗义执言，在《解放军文艺》《文艺报》《文艺周报》谈《高玉宝》不是高玉宝写的。高玉宝发言，也“感谢作家荒草”帮助他写作。原著第一版，走下山坡，还看见周老师的长衫在飘；多次重印，经江青提议，再版时高玉宝修改为泪水模糊了双眼，看不清周老师了。久后，高玉宝承认自己改坏了，不及原著有诗情画意，又改回原句。
四、回头看
资阳人写小说继承楚辞作家传统，有以真人说事并夸张的习惯。西汉王褒《僮约》王子渊和便了对白，就是楚辞宋玉对曰的变种；邵子南民国小说《青生》也以家乡真人詹木成入文谴责，从小酷爱诗古文的郭永江自不例外。
白刃、西虹莫非有先见之明，矢口回绝了为人作嫁的弄虚作假。你看看郭永江，代人捉刀之后，四十岁正是男子汉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就闹得自废武功，退休下台，从此人间蒸发，贫居闹市三十七年，悄无声息地离开他无限热爱的人间。我真混蛋，舍不得几十元差旅费，迟迟没去开启他久锁的心扉，倾听他真诚的诉说，以致饮恨埋名，肾衰以终。呜呼，天公何其吝，史官何来迟！
《高玉宝》草稿是自传体回忆录，定稿是长篇小说，有些细节是杜撰的。高玉宝不是高玉宝，周扒皮不是周扒皮，而是借用真名加以典型化，集中了生活里散见的同类型人物性格，树上摸喜鹊蛋，就是为了丰满高玉宝形象而虚构的，在窑厂里的情景，写的共产党地下斗争，更是青年郭永江的一页历史，和高玉宝毫不沾边。郭永江代笔中，最出彩的《半夜鸡叫》激动了亿万人民，这正应验了文艺理论大家刘勰《文心雕龙》的断语：“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半夜鸡叫自来到处都有的传闻，安在周扒皮身上是个偶然。一天，高玉宝告诉郭永江，他想起一个民间故事半夜鸡叫，郭永江也对京郊农村同类故事有所耳闻，就鼓励他写进去，高玉宝不敢，说写到周扒皮头上怕知情者骂他捏造。高玉宝没写好，郭永江操刀捉笔，集中各地刁钻财主形象，把个半夜鸡叫写得栩栩如生，活像真的一样。认真说，一人之精力有限，天下之剥削无穷，谁能保证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里，中国就断无半夜鸡叫情事？大跃进中，郭家孩子读北京一个公社史，就看到过这个故事基本情节，川北也有这个民间故事。
尽管共初操刀时，聪明的军队首长、文艺领导戴着放大镜剔除四川语言痕迹，但是麻雀飞过都有影，未必小说不留痕。附录的荒草文章，打回好几次，重写还是不能通过，高层传令尽量缩小郭永江的影响，无限扩大高玉宝的作用，以便树立战士学文化立竿见影典型，带动全军扫盲。用心良苦，又不准暴露揠苗助长马脚。直到问世，细心的明眼人依然不难透过郭永江曲笔看穿消息。复县话在东北地区基本接近于普通话，不同于沈阳话、大连话，更和川腔大异其趣。早年，很多山东人闯关东，跨洋过海到大连定居，因此大连话不可避免地带有浓重的山东腔，之后经过百年历练，山东腔、辽宁音融合到一起定型。而复县高家、周家祖籍都是山东，分析小说语言，必须借助山东、辽宁地方语音，再比较四川语言，还可以和续集对比语言风格作数理统计，找到《解放军文艺》和中国青年出版社资料库，对比《汉语大词典》等量化《高玉宝》历次手稿、连载发排稿、结集定稿、原版样书、再版样书，再扩大搜索范围，搜罗郭永江一九三二-一九九二年全部作品，考核异同优劣、个人语言风格、写作技巧变化轨迹，一定会发现：川味历历有意境，荒草萋萋无限生。
二〇〇八年九月二十三日戊子秋分大雷雨成都永丰路仰韶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