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扒皮扒皮记
蜀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资阳人不鸣则已,鸣则惊人,有《高玉宝》为证。吔,几十年来众口铄金,不是辽宁复县(今瓦房店市)高玉宝著吗,与资阳人何干?
嘿,不仅只《高玉宝》与资阳人息息相关。激情燃烧的岁月,以九州之广,中国四大地主华北黄世仁、华南南霸天、东北周扒皮、西南刘文彩艺术形象,竟然半数出自资阳人笔下,并且参与大型泥塑《收租院》外化了刘文彩的艺术具象。然而,这些箱底、幕后的伟大创造,前台领奖的竟无一个是资阳人,民末《白毛女》如此,共初《高玉宝》也是如此,二十世纪中国文坛待资阳人何其薄情也。
一九三八年底,邵子南率先触及白毛女故事,首创长诗、歌剧《白毛女》塑造黄世仁形象,一九四五年经人修改公演震撼世界,跨世纪再版绝不重提邵子南,二〇〇八年我与邵子南战友戈焰合编《〈白毛女〉歌剧原创者邵子南》一书,恢复历史的记忆。
郭永江笔名荒草,九一八事变怅望东北,填词“岭北神游”。一九四〇年到延安,最早写出反映军队大生产运动的秧歌剧《张治国》,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称赞。抗战胜利,转战绥远,一九四六年任东北民主联军即第四野战军总政治部编辑科科长,主编《部队文艺》杂志,兼联军总政青年干部训练队队长,为部队培养文艺干部,大连姑娘阎景芙就在其中,一九四七年二人喜结连理。解放战争时期,他参加三下江南、解放四平及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和渡江战役,写了大量战地通讯、报告文学、短篇小说、歌剧、话剧、歌曲和文论,出版《土地和枪》《为民主自由而战》。
武汉解放,中南军区文化部文艺科长郭永江主编部队文艺丛书和《战士文艺》杂志,第一个发现高玉宝,悉心辅导。在中南军区部队艺术学院主讲《文艺政策》《诗歌与音乐》课程,发表系列评论,与妻合编《人民战争诗歌选》,是迄今唯一收录较全的解放战争群众诗歌选集。一九五一年一月,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地记者赴朝鲜前线参战采访,在汉城附近两次负伤回国,发表战地通讯《朝鲜行》等及中篇小说《站起来的中国人》,开始创作、修改长篇小说《高玉宝》。十二月一六日,《人民日报》发表他《伟大的文化战士高玉宝》。次年,他调军委总政治部解放军文艺社任文艺评论组组长,继任《解放军文艺》副总编辑,被选为中华文学艺术工作者大会第一届、第二届代表,参加中国文艺界联合会与中国作家协会为会员。为了便于就近指导,高玉宝随调北京。
从事编辑工作之余,郭永江写出长篇小说《高玉宝》前十三章十二万字。先是,遵照组织意图,手把手辅导,逐章逐段、逐字逐句启发诱导高玉宝修改,始终不得要领,最后中共中央军委总政文化部部长陈沂同高玉宝不谋而合,要求郭永江捉刀。一九五五年四月,《高玉宝》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为证明郭永江付出的艰巨劳动,总政文化部文艺处约定三条:只署名高玉宝、稿费平分、每版书必附荒草《我怎样帮助高玉宝同志修改小说》。秋天,捷克斯洛伐克《红色权利报》记者专访郭永江。一九五六年,高玉宝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进入中国人民大学学习文化课。一九五七年,陈沂被错划右派,下放东北监督劳动。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高玉宝》,因不明密约,取缔了附录,译成二十多种文字,被选入课本或改编戏剧、电影、连环画,印行五百万册,发行量仅次于毛选、字典,成为世界文学名著,极大地推动了工农兵学文化运动和群众创作热潮。郭永江应邀在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和全国文联、中国作协做如何修改小说《高玉宝》的报告,他指导高玉宝修改小说的照片见于《人民日报》《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人民中国》及欧美报刊。
一九五六年郭永江病休,次年到大连,全家福上他依然年轻英俊,炯炯有神,断不是身患重病,不能坚持工作的样子啊。组织为了保密,虽未卸磨杀驴,也算马放南山,退了休免得你东说西说,一不小心漏了嘴,共党共国共军树立的典型要紧啊,郭大侠你就休息吧。一九七〇年,他回到四川,在资阳上西街小住两三个月,嫌熟人多,不利养静,迁居资中西街,一九八四年入住重庆干休所,一九九三年肾衰逝世,七十七岁。后半生,他再不与闻火热的现实生活,主要写些格律诗词,生命最后几年才发表了一些在地方报刊上。
经我连年迭催,一九九〇年春《荒草小传》首次披露创作长篇小说《高玉宝》,而不再因循“帮助高玉宝同志修改小说”这个总政意图。二〇〇八年春,大连孟令骞网页搜索,通过电话找到我,要了聊天号码畅谈,说周扒皮原型取自他的太姥爷周春富,有些冤屈。我们视角不同,目的一样,就是了解真相。九月十九日走访郭氏子弟,才知道小说《高玉宝》半夜鸡叫地主形象来自虚构,是糅杂了高玉宝听见的鸡叫故事和各地民间传说,经郭永江艺术加工而成。二十三日,我应邀飞赴大连看稿子,建议定名《周扒皮扒皮记》,他却打算命名《半夜鸡不叫》,我说你这不是明显抬杠吗,呵呵。
说实话,现代霓虹灯声光化电,环境污染,人体生物钟有时都打乱了,何况低等动物,半夜鸡要叫。那么,清初资阳人如何看鸡,请听《袍仪·赞鸡》(见王洪林著《四川方言会通》第一部,巴蜀书社二〇〇八年九月版):“金鸡生来似凤凰,雉尾高冠品非常。三时报晓功堪羡,五德兼备志有光。见食相呼仁累累,闻声唱和义堂堂。嘐喈劝勉亲贤士,帷幄勤修观圣王。若得飞腾来变化,凌霄引吭去朝阳。”这是一六八〇年观点,再看一七四〇年袍哥唱词《裁牲令》:“此鸡自天生,飞入凤凰群。头戴红冠正,身披锦绣文。两足如玉棍,展翅起飞云。鸣时分子午,天地时令明。飞落咱们手,将来祭圣人。避却三灾难,跳出是非门。凶星即退位,吉星降来临。弟兄头头胜,福禄满门庭。”嗯,“鸣时分子午”,半夜子时鸡叫也是古风呦。
小孟在他一八万字的严肃的著述里,揆诸物理,详细开列了辽南大地二十四节气日出时分,来印证半夜鸡叫不合时宜,这种科学的求实精神,我非常赞同。他书里还调查透露,日军、日侨主要占据大中城市、县城和交通要道,太平村之类偏僻乡村,老百姓很少看见日本鬼子,由此作者质疑第一章《鬼子兵来了》的真实性。要知道,目今调查的活口,一九三一年见过鬼子的有多少,很少到乡下,也不等于说就没侵入。
世纪之交,有人否定民主革命的合理性,为黄世仁叫屈,不惜强词夺理,其实那本是边区文豪邵子南一九四三年长诗《白毛女》虚构的文学形象,孝子贤孙偏要对号入座,和“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较真,甚至调查考证什么黄世仁世系。《刘文彩真相》否认水牢,否认阶级剥削的存在,引起舆论哗然,四川省老革命联名调查上报,要求组织过问。
我一直反对给真人刘文彩、假人黄世仁翻案,我们必须站在全民族绝大多数人的根本利益上,维护土地革命的积极成果,维护社会的长治久安。但是我为什么又赞同并读校《周扒皮扒皮记》呢,一句话,求实喜真。细读孟小弟著作,他的外曾祖父周春富祖上清初由山东闯关东迁居复州太平村,和高玉宝家族为邻,共初《高玉宝》虚构那个地主,偏偏来了个捏合:高玉宝出人名周春富,郭永江出形象周扒皮。故事典型化了,人名、地名、时间都是确有其事的,这就在党和国家强调阶级斗争的岁月里,给周家子孙造成了或许可以减轻的伤害。过犹不及,这是我们看重阶级成分时必须记取的教训。现在,一切讲和谐,中国劳动人民被国际资本、国内资本重重压迫,正在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一旦再闹民主革命,谁都没有好果子吃,共初本已翻身做主的穷人再度挣脱的,仍然只是锁链。
我编《王氏宗谱》和《黄氏家谱》,熟知家史:王家一三六八年湖北麻城入川,万恶的旧社会,九代贫农,天祖、高祖辈十六个男丁,挑夫居多,仅只四人婚配。黄家一七四七年由广东兴宁县迁居四川资阳县,第一四二世黄毓明家贫,携长子黄廷昆到外婆家被安排烧火,与活路棒一起吃饭,不得与别的娇客同桌。小小廷昆感到羞耻,牵着阿娘衣角泪汪汪地说:“我黄廷昆不找钱,辈子不走家婆沟。”于是勤扒苦做,农耕有闲,就当脚力,长途挑运,省吃俭用,买田置地,终于振兴家业,扬眉吐气。廷昆生显伦,显伦生我外公黄德芳。外公常年教私塾,抗战保长,民末添置土地,土改评为地主,扫地出门,长女嫁给我爸爸,爷爷是贫农,民国甲长。一九六〇年七月七日,外公饿死,五十七岁。家族亲邻吵架、生产队小伙伴打闹,输了就骂地主婆,我暴打对手,激烈回骂:“老子站着屙尿,九代贫农,去你妈的地主婆!”一九七三年姐姐初中毕业,贫下中农推荐升学,却因大队党支部书记一句传言“她家公是镇压了的”而失学。她经介绍和军人通信恋爱,不久也因地主而退婚,一九七八年姐姐考升中专,那家伙想回头。
基于此,我深深理解孟轲第七十六世孙孟令骞《周扒皮扒皮记》不平则鸣,陈述事实,写出生活里真实的这一个,这和袒护黄世仁、刘文彩有根本区别:一个曲意捏造、洗刷罪行,反攻倒算;一个分清谁是历史、谁是小说,区别对待。周扒皮虽是虚构,可能和生活具象有些不一样,但是全国各地像周扒皮那样对待贫苦农民的地主多的是,要不然怎么会引起老百姓的共鸣?所以,区别开凝聚着地主本质特性的典型周扒皮和周春富是两回事,不等于阶级压迫的铁案就被否定了,各归各。而某个具体的地主没有周扒皮那样典型,也允许加以说明,就算澄清了,也不影响《高玉宝》的文学价值。
高玉宝报告文学《换了人间》是我一九七五年《语文》第七课:“列车迎着朝霞,在广阔的辽南大地上奔驰。”多年还背得,我带着课本求见,亲切交谈,合影留念,互相题赠,我请他题词:“咱们终生学雷锋。高玉宝二〇〇八.九.二六于大连。”小说《高玉宝》入选课文,他在我一九七七年初中《语文》第一册《我要读书》题词:“博学多才。”
怪,跨世纪孩子跳橡筋绳还念唱:“周扒皮,爱偷鸡,半夜三更偷小鸡,小鸡正在做游戏,一把抓住周扒皮。”嘿嘿,从哪里学来的。童谣哼唱,足见文学生命力,可以穿越时空,穿透心壁。凭空翻腾的意象是神奇的,处处坐实的样范儿很难巧妙出彩。具体答疑,待我编著《郭永江与〈高玉宝〉》一书吧。谨为《周扒皮扒皮记》作序,愿纪实和小说相得益彰。
二〇〇八年十月二十五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