茌平秋
一望杨树,两边秋色。从齐国赴鲁国途中,我短信联系四川亲戚,问到了四表姐住在山东茌平县韩集镇陈栾村。国庆起早,主人付十元送我上出租车到聊城,十元客车到茌平,四元客车南行二十五公里到韩集,通了电话,一个小伙子骑摩托车接我行三里地到陈栾村三十二号表姐家,她赶集买菜去了,亲戚初见面,都不认得,哈哈憨笑,我们一起撕玉米壳,病虫真多,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狗竟一声没吠,进出也不咬,平生第一次遇见。
一九八二年三月,二姑妈和刘姑爷家高考失利的四表姐刚打算复读,就被大姑妈的二女婿舒乾林拐卖到了山东,说是进厂当工人,他亲生的大女儿也被带到聊城卖了,大女儿后被打击拐卖妇女儿童办公室解救回川,男方亲戚在公安局工作,指名控告,舒乾林被枪毙。二十六年间,四表姐过得怎么样,除了刘姑爷父子去过,少有亲人前往,如今表哥早死,姑爷九十二岁,谊属表弟,我要充当亲情使者。
陈庄坐落鲁西平原,户户猪牛,家家平房,多农用车,机耕机割,劳动强度不大,每户至少一人外出务工,多在本省,不大远走,村上电灯才亮十二年,近年通自来水。登顶四望,玉米丰收,满村黄灿灿;好些庭院渺无人烟,棉花朵朵,绽破白雪。临近一座四合院,门窗有洞无户,踅进里屋一瞧,孩子彩照歪在半墙,废物遗弃一地;茄子老了烂在秆上,说是举家外出多年,邻人斗胆私自复垦闲庭。表姐回来了,面貌酷似二姑妈,而身板更黑瘦,矮小枯弱伛偻,和妻一样,大我一岁,可妻保养有方,不显岁月痕迹,我们仅有一女十九岁;表姐却似无限秋霜,满脸丝瓜布挤开一丝笑意:“洪林表弟,你来了哇?”她高中成绩本来很好,无奈开考时突然头痛厉害,影响了临场发挥。妻是复读过的,有人甚至重读四五年才考取,表姐再读的上升机遇却被人贩子葬送了。表姐两女一子,儿子最小,二十岁,而安徽阜阳儿媳生子已经两月,大女生儿一岁,二女在济南从医。大侄女闻讯赶到,邀我这个表叔明天到她家去玩。午餐,男女分席,女子藏在厨房进食,与河南农村习俗差不多。亲翁亲婆七十多岁,都还健旺,谈吐很亲热。傍晚,侄媳推辆破自行车带我去找侄子,看他们收玉米,平畴无垠,地块似曾相识,白胖的她也难以确认哪面黄土是她家的了,笑问邻人,才知已散工回家。有个美丽的小女孩坐在农用车尾竖蜻蜓,翻鹞子,追随她爹去下地。
晚餐前,帮工的男子走了,青壮年女眷才斜着身子同桌,亲婆在旁边带孙子,观礼陪聊,一再请她,横竖不肯入席,亲翁夹过几筷子菜给她,再问就答饱了。老人说:这里土地硗瘠,盐碱重,产量低,国军闹,倭寇凶。民末解放,百姓翻身;共初集体化,人欢马叫,兴修水利,改造农田,推行良种良法,人民生活好转。土地私营开头五六年,农民心情愉快;城市改革一深化,农家越搞越紧,种地微利,荒歉赔本,鲁西青壮年就跑齐东、鲁南沿海务工经商搞服务,先是季节外流,跨世纪常年举家外出的多了,田荒屋漏没人管,老弱妇孺耕耘责任地。农税免除了,粮食定额补贴了,村社联手报表骗取定补,农业生产半真半假,三心二意,有气无力,有力无趣,没有趣味的工作怎能做到极致呢。
表姐一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属于中等经济水平。年初,表姐夫结肠癌治疗花费两万多元,农村合作医疗报销四成,现在卧床瘦如干柴,无钱再医下去了,家里筹款欲逞一搏。我是个穷书生,老鼠尾巴生疔疮——有点脓血也不多,给了二百元。我睡在东厢房,度过了有狗而无吠的夜晚。噢,鲁酒薄而邯郸围,富含盐碱的水酿酒,哪能出玉液琼浆呢。四川天府之国,风景优美,历史悠久,人物光彩,美女如云,美酒众多,为什么一九七八年后人贩子猖獗,姑娘被拐严重呢?放松了理想教育,诱发好逸恶劳。四川多山地、丘陵,物产丰富,农事终年有活干,背负沉重;北国冬天冷,土地宽,半年闲,娇小的川妹子于是流失。看来,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机械化的前提是集体化。个体小农对垒西方中心论的世界贸易,任你农税免光,粮食定补也难免补入荒田。四川一个县揭秘,八成粮仓空虚,以管窥豹,万一有事,中国危险。想起老人家“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伟大教导,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国庆之夜,就这样掐灭在鲁西乡村的叹息声里。
翌晨,吃了水饺,表姐再三挽留不住,煮些鸡蛋,袋装牛奶、苹果,派侄送我到韩集。表侄个子矮小,黑瘦精干,代买六元聊城票,硬要塞给一百元。这些食品,陪我从河南吃拢上海。人不宜好,狗不宜饱,饥饿感触发幸福感,使命感催生责任感。三十年来破除共产主义远大理想,穷奢极欲,海吃山胀,肚囤脑荒,两极分化,财输外洋,如何端碗不骂娘。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十一日雁城马巷东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