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赋
信是人言,农民喜欢捎口信:“话要带长,礼要带折。”为免话带多、礼物带少,书、函、简、牍写在兽皮、 竹节、木片、帛、纸上,匣子密封,鱼雁托信,柳毅传书,信鸽哨响,马帮揭贴,一递一断万年恨,书来书往千秋情。
我的第一封信来头可大啦,写给地球亘古第一大伟人。一九七四年春,老师教学童写书信,声闻于天:“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您老人家好!我是四川省资阳县明阳公社敲钟小学红小兵,写信向您报喜,调皮鬼当上三好生。”内心极端赤诚,却没有择优保存、拔尖邮寄,昧了天听。
实封第一书信由头可亲啦,那是寄给妈妈的。一九七五年春,转学外地,回忆去年深秋邀约伙伴捡狗屎,回保管室过秤,面向黄家湾比赛投掷,瞅四野无人,我奋臂一挥,石子越过黄二爷屋顶,落入水田。其他人技巧稍逊,落入黄家竹林、菜园。惊动黄二爷皮球一样冲上来毒打后,反剪双手拖我到红碑土,大人正在挖红苕:“黄素辉,快把你报应儿领起走,他差点把黄二娘眼睛打瞎。”尽管伙伴异口同声喊冤,妈妈气昏了,高举锄头一抡:“老子挖死你猴儿,重新投胎!”他女儿黄三孃,妈妈密友,她眼疾手快,一纵步扑拉,姑侄俩摔倒苕藤堆上,惊回首,脚尖外砸出一个深凹。社员三脚两手、七嘴八舌平息纠纷,到家接受痛打。姐姐回信:“要记住辛酸事,好生学习。”
一九七九年四月,一个小流氓在校门口厕所外拦住我:“臭幺儿,扯几张纸来!”我摸出一本,又夺回翻检,他吼:“找什么,恋爱信呀?”第一次听见,羞得面红耳赤,一如醉虾,呸,胡说。
少时,给亲友代写书信,白纸黑字,不会走样。一九八一年,记录叔曾祖母致养女家信,意犹未尽,自写一纸,责问她们为什么不接养母同住,以慰衰年。六四期间,到成都看望病危的叔曾祖母,跨世纪仍与她家往来。
堂兄支援莫桑比克,兄弟书信勤密,贴八分邮票交北京东四外交部信使队转非洲莫国尼亚萨省马塔玛国营农场,每次收到天书,洗手捧读,快乐无比。一九八一年二伯父病故,他给二妈写信,情深意切,密密麻麻好几页,我忙于小说创作,请同学代抄,原件加写哀书邮回老家。他在几内亚比绍、巴西时,信使队撤消,一信邮资几元、几十元,咬牙偶尔一寄,音问渐疏。一次寄书日本、邮递中国台湾、香港,资费是内地若干倍,半数杳无回音,哪里舍得再寄。
八分邮票一展四十三年、本埠减半,平信送达率高、死信率低,资阳寄成都三天、到北京五天。邮资一九九二年两角、一九九六年五角一路攀升到八角,态度恶劣,还闹亏本巨亿。高速公路开通,省内平信要五天、国内七天。邮政局返祖殷洪乔,故意丢信、成吨卖废品化纸浆。要确保到达,挂号费三元,却慢;想快,二十元选特快专递。世纪末,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寄书稿清样,我平信寄回,对方半月不见,长途电话打爆;又寄出版合同,也是迟到,导致丛书推延,愤然削我为第二作者。我声讨邮政,报社被买通免登。
初涉邮,废纸、旧封壳翻转付新邮,价廉平安问九州;跨世纪,邮政编码、标准信封,拒不传递废旧封,封底必须省邮政局监制标志,恨不炸毁邮政楼。
二〇〇二年八月,申请新华网电子邮箱,瞬息全球通,费省用宏。半月一开,垃圾邮件三百封,删除都要半小时,不堪骚扰。三年后,注册网易邮箱,半月一开,有效邮件两三封,短文、书稿刮旋风。
三十年写信万封,投稿、公函占半,来信装订十册、打印电邮文集中。一九八〇年书信爱手写,见字如见人,情书更是缠绵悱恻,柔情万端。一九九二年偶尔打印发函,普遍较长。二〇〇三年前电邮无影,往后选存。
前天堂兄发来电子邮件:“洪林,你好!请把照片传过来,谢谢,兄英华。”我回信稍长,落款却简单。世纪初,信越写越短,情越来越宽。手机短信比电报快省,网上聊天同步交流,一年聊天字数比十年通信量还大。有时二十几个好友在线,手忙脚乱,复制内容,稍加修改,普发群体,一溉甘露。衣不合身,时有微词,发个羞涩图致歉,集中火力主攻要塞,或者沉潜方正,猛写散文。海外有知己,天涯做比邻。寂寞解,心声传,美文出,鼠标累,哥哥醉了,妹妹晚安,床该睡了。迷糊中,书信在梦里,纸已泛黄,报任少卿书孤愤、报刘一丈书幽默、狱中上母书忠君、与妻绝笔书爱国、致蒋介石信救世,天下事、儿女情震撼家国,赤胆忠心。信呀,爱的翅膀,生的回声。
邮局死,天使乐,网眼神速尽飞歌;良心活,真情多,信短路长泛银河。
二〇〇六年六月三十日成都天府大道两卡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