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箩篼
产妇坐草,幼儿坐箩篼,这是农耕文明时代孕妇、乳儿常态,持续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才在僻壤基本绝迹。
孕妇临盆,抬个大木脚盆到房圈里,满地铺上谷草,婆母、妯娌、稳婆来接生,胎儿呱呱坠地落草,捡起来,锈巴巴的烂剪刀咔嚓一声,剪断脐带,破布片裹起来,放到产妇床头。我五岁,一天看见大人耳惊耳张,进进出出,抱草烧水,打蛋下面,说是大嫂要生娃娃了,我欹到门边,平日里对我百依百顺的奶奶一把推开:“狗儿,男娃儿不准进去,你到院坝头去耍,慢会儿鸡蛋面煮好了,我喊你来吃。”我赖在门外,隔了好久,听见女婴的哭声,妈说:“是个绣花的,快把招弟洗起来。”一会儿,一汪汪血水漫浸好宽好远,妈天瓜儿哪,一个人到底有好多血水哟?这样的场景,在公社化年代两百多人的生产队,我们见得多了,都是外围,从来没有阑入内场,个中就里,语焉不详。每个知情的孩子,都很兴奋,奔走相告:“老三,你又要添个弟弟了,喊你狗惹背起去读书,累得你鼻塌嘴歪,咪脑儿窜壳的。”“鼓眼儿,你又有块妹娃了,叫你当舅子,提烘笼儿送亲,累死你娃子!”农家儿女生得贱,多的八九个,围坐桌哒桌,一听碗筷响,飞身闪桌上,五抢六拖,打仗的样,风卷残云,吃个锅底见铁,碗底朝天,母亲们最爱说:好比喂窝笼子猪儿,一间圈喂一根猪,死不溜秋的爱吃不吃,就不肯长;喊声喂他妈几根猪,猪潲一倒进槽,撑的就起来了,嘴筒子几噘噘,抖擞精神,你挤我肩膀,我咬你耳朵,吃得残渣余孽都不剩,膘长得风快的。婴儿落草了,幼儿起床了,大人上坡了,爷爷奶奶死得早的,孙儿孙女没人带,或者托付邻居老奶奶,或者自己背上山,炎天暑热,隆冬苦寒,不便背负野外,箩筐塞入稻草,小孩子置身其间,屎尿自便,早中晚母亲回家,才换尿片,哪里有人来抱,毛主席说的,他们小时候,哭了就是一巴掌。其实,巴掌打孩子,已经算是施仁政了,更多的时候,威逼犯错误的孩子自己找来荆条,跪下自己说打几下。田舍郎从小独立自主,父母的身体没有怎么接触,祖父母又是坟山草深,深不可测,哪里找人来爱抚宝儿稚嫩的肌肤呢,给他抚慰的,只有刀霜冰剑,热天起痱子,冷天生冻疤,溃烂化脓,恶痒恶痛,哦嗬连天,哭爹叫娘。那些大人下地累脱了人形,打屁不成块数,三伏汗水开瀑,三九手脚龟裂,皲口扯起寸多长,干活动作不当,裂口血汩淋裆,哪个杂种胆敢擦身撒娇,弄死你野龟儿子,你才晓得喊爹呀妈。有时候,大人踏着月影归来,宅边甘蔗林里、房前竹林底下、屋后古坟坝上,到处捡娃娃,带露背回家。有祖辈的,擦洗脱衣睡,冬送烘笼,夏扇蚊虫;没有老大人的,小大人一旦忙迫,才不管你洗不洗脚,脱不脱衣,扔到床上,合身滚到天亮,避免了早晨穿衣的麻烦。
坐箩篼,是母系社会解体的事情,中华小儿女一坐五千年,粗放经营,生得多死得多。我的外曾祖母开怀十六胎,存活四个,老母亲的心啊,被夭折的儿女撕破了又缝合,才生肌又撕裂,我的幺哇、我的儿呢幺哇的哭丧嚎啕,时不时惊起竹丛归鸟,这片竹林泪始干,那座草房又吼起来:短命的心肝哪,你还没有睁开眼睛舍,就下了黄泉,你好狠心丢下你的娘哟,独自闯荡奈何桥,我的幺哇儿哪,你耐心等一等哟,等你苦命的妈到那边和我儿相会哟。我的从曾祖母,开亲多年不怀胎,改嫁填房从曾祖父,连生三子一女,个个聪明漂亮,不是死于麻后寒,就是淹毙粪凼里,妈妈绘声绘色复述老人家悲痛欲绝的哭儿腔,旁听者莫不泪飞神泣,我小时候割草拾粪路过,她老人家人情美美,硬要拉进屋给吃好东西,少作《王金泉小传》追悼她聪明绝顶的儿子,念给她听,满院子尽是哭声。她是地主婆,儿女自己带,还有保姆,无需坐箩篼。从曾祖父手艺好,给我编的摇篮篼篼,我睡到唐山大地震,人高马大,腿肚子悬在摇篮外,不肯扔弃,见遗物而思祖泽。六四风波前夜,从曾祖母在四川省人民医院六姑家去世,临终前夕,我去成都给她祝七十七岁寿辰,老人风韵犹存。
我坐箩篼时,中国爆炸了原子弹;我坐凉背篼时,中国爆炸了氢弹;我穿封裆裤后,中国放飞了人造地球卫星。红色电波传喜讯,山村沸腾了,歌舞隆庆,小二哥兴高采烈,奔走欢呼。小时候,爱钻女人堆,那些老掉牙,说话不关风的慈祥的祖辈、曾祖辈、高祖辈、天祖辈,她们妯娌、叔娘之间闲谈生育旧事,一会儿喜笑颜开,一忽儿涕泗横飞,最伤情夭折了的孩子们,俗话说不是你的儿,生下来都养不大。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无论城乡妇女,生育都到医院。横跨世纪,贫富悬殊,传开民谣:“生不起,肚皮一刀三千几。”产妇不坐草,独生子女不坐箩篼,不睡摇篮,草民一词却甚嚣尘上了。
二〇〇九年五月三十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