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知韬略研孙武,哥哥妹妹上红楼。
阴谋阳谋论三国,好汉英雄去水浒。
甲子钩沉越世纪,水上水下事难留。
一滴撷来从头说,佐尔油盐茶酱醋。
(我的故乡是丹江水库淹没区,那里有很多动人的故事--虽不玄幻,却也怡情,敬请阅读。)
第一章 改朝换代寻常事 祸不单行家难平
花开花落信有时,家国兴替谁知。昨日繁华成旧梦。丹江依旧流,不见楚子冢。牵儿携妻近乡怯,难知此去死生! 一河淅水相逢迎。人生多少事,尽在不言中。
遣返路上
1948年的9月12日,在离荆紫关约三十华里的一段山路上,艰难地行走着一家人。前头一个青年汉子挑着担走走停停。一是因担子重,走上三五里路就要歇一歇儿。二是要等等后边他的四爹四妈。因他四爹交待过不能走得太快,拉得太远。
九月份,正是豫西秋老虎发威的季节。坐在家里尚且要扇不离手,闷热难耐,况是走路,走的又是崎岖难行的山边小路。豫西多是石山,满山都是黑黢黢的石灰岩,植被率很低,走在山边,显得烤热烤热的。
从荆紫关到县城,一路上都是随着丹江而行。一会儿爬山路,一会儿走河滩。正是秋汛时节,好多路段都被洪水给冲垮了。走起来异常艰难。
丹江是一条非常美丽的河流,古往今来他都是一条黄金水道。秋冬季节,漫江碧透,百轲争流,号子声声,白帆点点;春季到来,一江两岸,屋舍俨然,炊烟袅袅,鸟虫啁啾,生机盎然;唯独这夏末初秋,万壑千淙,汇成洪流,浩浩汤汤,摧树毁田,祸害人民。
在一道山冲下面与丹江交汇的地方,路被冲断了。当地的山民给铺了几块踏石,行走起来摇摇晃晃,勉强可以通过。
一个中年男子,也就是我的父亲王鸿达。刚刚把他的女儿背过溪流,放在山碥下边的阴凉里。又转过来搀扶他的妻子过踏石。父亲脱掉长裤趟着水半扶半抱地帮母亲过了踏石。到阴凉里歇息。
他们的女儿叫国瑞,就是我的姐姐。因出天花,她圆圆的脸上留下了几朵浅浅的水麻子。头发稀且黄。虽有五六岁了,因身子长得瘦弱小巧,有点儿弱不禁风的样子。看上去像四岁的孩子。
姐姐看到爸妈都过来了,迎几步拉住妈妈的衣襟让她坐到行李上休息。她趴在妈妈的大腿上,小手摸着妈妈微微隆起的肚子,清澈的眼睛看着妈妈的脸,不知道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姐姐从小病弱,做什么都是一副怯怯的样子。
妈妈叫候九菊,小名小九。当年二十八岁。高挑身材,瓜子脸。柳烟眉,长睫毛。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黑白分明。鼻梁不高,但鼻头和鼻翼玲珑秀美。嘴角平润,虽有三分冷,却不失七分美。加上一袭长发披肩,一副典型的民国时期的美人像。
父亲这时也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伸出了修长白皙的手点燃了一支纸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浓浓地吐了出来。烟雾初始遮住了他的脸。等烟雾慢慢散去,露出了一张棱角分明的长方脸。他留着短发,发际齐整。重眉毛,丹凤眼。鼻梁高直。颧骨、嘴唇、下巴微凸。两颊下陷,显得疲惫的面容里透着几分坚毅。一米七八的个子。大热天却依然穿着衬衣长裤。背略微有点驼,更显得儒雅沉稳。
荆紫关于四八年七月份解放。经过军管会的瑧别,王鸿达在任期间未置田产,也无浮财,更无血案民愤。遂决定将其暂时遣返回原藉,待后处理。
他把在荆紫关寓所里简单收拾一下,由他的一个长年跟着他的远房堂兄照看着。就带着怀孕四个月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匆匆上路了。他要赶紧离开,因为非常时期会夜长梦多!
我们的老家是在本县的马蹬乡--人们习惯叫马蹬街。离荆紫关有一百多里路。像他们这样走法恐怕还要两天才能到家。
歇了有一袋烟的工夫,父亲站起来,说:“咱们走吧。未僧他们也不知道走到哪儿了,国华也该饿了吧。”于是父亲背起了姐姐沿着山脚小路又缓慢地向前走去。
走过了一道漫弯,又翻过了一座山头。突然发现哥哥国华在一块大石头下玩石子。母亲紧走几步把哥哥搂在怀里,眼泪漱漱地就下来了。
再看那王未僧,仰八四叉躺在一块大青石上,嘴里吃着旱烟袋,眯缝着眼盯着从石缝里渗下来的水珠,一滴滴掉在身上,凉凉的,十分惬意。这王未僧今年三十岁。五短身材,蜡黄面皮,两道稀疏的眉毛下生着一双白过眼。眼珠小而黄,不顶细看,分不出瞳仁和眼白。鼻子大而扁,几乎占去脸宽的四分之一。人中奇短,嘴巴和鼻子几乎连在了一起。戴-顶麦秆儿编的遮阳帽,赤膊短裤,脚穿一双龙丝草鞋。
他看他四爹四妈到了,叫了声“四爹”就坐了起来。父亲说:“未僧,累了吧?”王未僧说:“还行,走走歇歇等你们,还不累,就是国华一会儿不见你们就哭闹,不好挑。”
这王未僧是我们一个出了五服的本家。半年前到荆紫关谋生,他会个木匠手艺,想托我父亲给介绍个活干干,谁知就遇到了豫西打仗。这仗先是从邓县打起,接着就打了马蹬和淅川县城,一直往西北打到荆紫关。人心惶惶的,哪有活干啊!回家吧,那一路上都在打仗。听东边过来的人说,打马蹬和县城那个惨烈劲儿,就瘆得慌,哪敢回家呀。他只好在我家住下来等着。谁知一等就等到了荆紫关解放。我们全家被遣返,他就要跟我们一起回家。我父亲要请个脚夫挑东西,他说他可以。再说他在我家吃住了这长时间,也想尽点力报答一下。我父亲一听,就同意了。心里想着是个本家,路上也放心些。
于是,我父亲就拣紧要的细软日用收拾了一箱一箧,用综绳捆紧了作一头。找了一个大藤条筐把我哥哥放进去作另一头,我哥比我姐小三岁。又向朋友借了一条扁担、一根搭柱。原来,豫西多山,交通极为不便。这一带的挑夫们都要备一条细长柔韧、两头上翘的桑木扁担和一根头为凹型的立杆,这立杆叫搭柱。挑夫挑累了就用搭柱支起担子,用手扶着,既能少憩一会儿,也免去了重担起落之累。这搭柱停时起支架作用,行时将搭柱搭在另一肩上,撬起扁担的后半截,双肩用力,担子就似轻了不少。走起路来一撬一闪,既赶路又轻松。
歇了一会儿,大家吃点干粮喝了点水,就又起身赶路了。父亲又把哥哥放进筐里,王末僧挑起担子前边先走了。
前边是一段平坦的河滩路,父亲让姐姐自己走一截儿。五六岁的小姑娘,就像一朵花骨朵,眼里一切都是美好的。看到一边是山一边是河,山上鸟语花香,河里水流潺潺,就蹦蹦跳跳地追她弟弟去了。
父亲依然扶着母亲走。他见母亲走得艰难,就安慰道:“小九,这儿离大石桥不远了,晚上(注1)咱们到大石桥就不走了,早点歇了。明天也不赶,轻轻松松就能到城关,咱再住一夜。城关离家只有三十里地,后天晌午就可到家了。”
母亲抬头看了一眼,苦苦地说:“家,哪有家呀。”
父亲说:“大哥家的两间瓦房,增娃儿侄儿去郑州上学时不是说叫咱们帮他照看着吗?现在虽然是二哥在住着,我们这样子回来,他们会给腾出来的。”
母亲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看着父亲说:“秋福,你看荆紫关那样,亏得你人缘好,不贪财,才逃了这一条生路。回到马蹬,谁知道人家咋看你,又会咋个对待咱们,想想心里就怕。回去啥都没有,好几张嘴要吃饭,肚子里还装着一个。早知道世道变得这么快,就不该要这个老三。”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父亲安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改朝换代,比咱惨的多的是,你又不是没看见。再说,你的几个姐姐都在咱们乡,二哥三哥他们也会帮咱的。别多想了,保重身体要紧。”
母亲又回了一句:“你那两个哥哥能靠得住吗?”
就这样走走停停,大概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大石桥。找了一家比较干净点的旅店住了下来。一宿无话。
第二天又走了一天,挨晚到了城关镇。因市面上不安静,这里虽说有几个亲朋故旧,这个时候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也没敢去找,仍在旅店歇了一晚。
第三天不到响午就转过了岵山铺。岵山铺是马蹬街对岸,老鹳河(淅水)西边的一座名山--岵山的山脚小集镇。过了岵山铺就到了老鹳河码头,过河上了岸就是马蹬街了。
站在岵山铺的山梁上放眼向东望去:马蹬街的城墙虽经战火兵燹,依然完整挺立着;城外西北方的龙巢寺,照旧塔影幢幢,松柏苍翠。再顺着往北看,那背靠二郎山、左扶卧牛山、右临老鹳河、一抹黛色的村落就是我们的家乡后营村。
我的老家是靠山临水,近通街衢的一个小盆地。在贫瘠的豫西山区是个不多见的好地方。要在往时,当转过岵山铺,映入眼帘的这一幕就是一幅上佳的中国山水画,会令人心旷神怡,感慨万千的。可我的父母双亲当时看到这一切的时候,真是近乡情怯啊!不知道在那美丽的家乡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呢!
新家甫定
靠后营村的中部,老鹳河岸边,离河岸约一驰儿地远,有一座农家小院。一溜四间翻毛鸡瓦房,坐北向南。西厢是两间草房。东边是夯土的院墙。正南是一个简易楼门,楼门两边分别是两间小草房作为厨房。
院里住着两家人。西边两间瓦房和偏房是我二爹(注2)家住着。东边两间就是我们新安的家。两家从一个大门进出。
我们家祖辈都是穷人,到了我祖父王照明这辈儿,家境稍微有所改善。他在后营乃至马蹬方圆都算是一个能人,也是一个忙人。像勘舆风水、巫医疗治都能行。最拿手的还是他的木工手艺,更是被人们传为奇谈。
我祖父经十几年的打拼,在他四十多岁时盖起了现在这一院房子。也置了几亩田地。加上他手艺上的收入,全家解决了温饱之后还略有富余。
我祖父生有四儿一女。大儿子早逝。留下一儿两女,两个女儿早嫁东乡。儿子就是前边提到过的王增娃儿,大号叫王中原。现在已是耄耋老人了。在辽宁省本溪市退休定居。二爹王福临,三爹王春临都跟我祖父学了木工手艺,能自食其力,各自成家过日子。
我父亲是老幺,我祖父从小就让他读书。先入私塾后读新学。直上到高小毕业。高小毕业,在当时当地已算是知识分子了。
我祖父去世前就给他的几个儿子分了家。老大住东半院,老二住西半院,一家两间正房。老三在离老宅东南方一箭远的地方给他盖了三间茅草房。当时在我们那一方除了地主老财,能盖起瓦房的不多。我父亲在外谋生就没分到家产。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分。
1949年2月26日,我母亲又给我们家添了一个男孩儿,那就是我。父亲给取名叫中华。
随着解放区如火如荼的土地革命,我们村也进行了土改。因我们家土改时没有土地,故被划为贫农。也分了七亩多土地。但都是山坡薄地。又远又分散。仅有半亩坟园地算是好地。可以种点蔬菜细粮。
我父亲高小毕业以后在地方武装马蹬民团干了几年区小队长。以后就到荆紫关税务局任局长一直到解放。现在回家务农,生计稼穑全都不会。要养活一个五口之家,真是难为他了。好在他有两个哥哥的帮衬,还有我的几个姨家,她们的家境还算殷实。这家给添件农具,那家送几升粮食,吃用生产算是维持下来了。
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跟我父亲在荆紫关那些年,过的是锦衣玉食、吃穿不愁的阔太太日子。如今回来,时迁势易,因物资贫乏,不得不一日两餐,精打细算,缝缝补补、大改小用,维持着一家人的用度。尽管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但总算是安顿了下来。如果能这样过下去,男耕女织,粗食布衣,过好老百姓的日子。抚养儿女长大。这个家可能就平平安安,不会有厄运发生。
一返荆紫关
1949年随着全国的解放,各解放区在军事管制委员会的主导下,都成立了人民代表会议。由人民代表会议逐步过度,建立了各级人民政府。大局底定。而时下的紧迫任务是尽快恢复经济、全面展开工作。各个机关部门都需要大量的技术和专业工作人员。
1950年新年元旦刚过,父亲接到马蹬乡转来的荆紫关镇政府的一份公函。要求他在十日内到荆紫关报到,安排工作事宜。
我父亲接到通知后,把家里的生产生话安排好。跟我母亲讲:“也不知那边是怎么安排的,我一个人先过去,等安排好了我就回来接你娘们。”我母亲当时也有几分喜出望外。想着若能如愿,又可以过上无忧的日子了。虽说是新社会,不能再过那种官太太的生活,可起码能摆脱眼下这种日愁三餐,夜不安枕的窘迫日子吧。于是就跟我父亲说:“要去就早点,别误了事。家里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几个娃子。再说女儿也大了,有时能给我帮一下手。你到那边凡事要谨慎,弄好了就赶紧给我捎个信儿回来,免得我着急。”
第二天一大早我父亲就走了。
荆紫关镇位于鄂、豫、陕三省的结合部。素有“一脚踏三省”之称。丹江水穿城而过。它西接秦川,上行商洛陕南到西安;南通鄂渚,由丹入汉送江南。凭着优越而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历代商贾云集的地方。荆襄、川陕,乃至沪杭的巨商大贾,直挂云帆,溯江而来。
自清嘉庆年,荆紫关成为商业重镇始,这里的商业更加高度繁荣。南北东西的粮、茶、竹、木,金、银、铜、铁,布匹器皿,随贩夫掮客而分散聚合。使古老的荆紫关镇舟辑交错,兴旺通达,直到1948年解放。解放前,全淅川设三个税务分局。荆紫关镇的分局最大,当时占全县税赋收入的几乎百分之五十。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为了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尽快恢复经济,荆紫关镇的税赋收入可是重头戏。当时县政府给税务分局派了一名军转干部任局长。聘我父亲当干事兼顾问。我父亲接手工作后,分线包块,很快就把战前的税源税种、帐薄流水,分门別类都给建立起来,走入了正轨。
窘遇风波
父亲走后,母亲也不管地里的农活了。只在家带三个孩子。一日两餐,缝缝补补,暂时无事。
一天晌午,母亲刚刷完锅碗,就两三点钟了。我们那里当时生活艰苦,一般家庭只吃两顿饭。晌午饭吃晚一会儿,黑了就不吃饭。即使吃饭也是简单弄点稀的垫补一下。所以管吃晚饭叫“喝汤。”晚上见面的礼节性问候语就是“你喝汤了没有?”
母亲收拾完了,打发我姐我哥到外边去玩。就抱上我到西偏房去找我岫玉嫂子,想让她帮着誉几个鞋样子,好给我们每人做双新鞋。当走到门口见门关着。嘴里喊着岫玉,顺手推一下门,门就开了。
母亲说:“岫玉,你在家吗?”话音刚落,就见我二爹气哼哼地从屋里出来,转身就进了堂屋。
母亲一时懵了,愣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因为是一家人,平时处得也亲热,没有讲究许多,所以随便就推开了门。稍定了定神,看到我岫玉嫂子衣衫不整地坐
在床上流眼泪。母亲若有所悟,走到跟前说:“咋会是这样,岫玉,四妈今天可闯祸了!”
岫玉嫂子茫然地喊了声“四妈”眼泪就掉下来了。
岫玉是我二爹家的童养媳。看到事情弄得这样尴尬,鞋样也别誉了,略坐一坐,母亲就抱着我回家了。
回到家里,坐卧不安,像丢了魂一样,什么事也做不成。从此以后,两家人就结了疙瘩。母亲觉得内疚,不敢主动找他们说话。我二爹也不好意思再进我家的门。连我二妈也莫名其妙地对我们冷淡了。倒是我岫玉嫂子还是对我们好。只是不能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地和我们玩了。我们两家的这种状况后来对我们影响很大。
现在该来说说我二爹们一家人。我二爹在我印象里个子不高。留着齐脖长发。那是从晚清过来的思想有些守旧的人剪掉辫子后的一种奇特的发型。重眉毛,杏核眼。留着跟上唇齐的花白胡子。有点像斯大林的面容。总是见他扎着腰带和裹腿,可能是这样干起活来更利索吧。他能识几个字,空闲时喜欢用四弦子拉拉越调戏(河南的地方戏种)。从我记事起好像就没跟他说过几句话。总之,他是个严厉古怪的老头。由于这个印象,使我后来犯了一个大错误,追悔一生。
二妈姓方,人们都叫她方氏或叫老方。是个高个子小脚女人,长型脸、白皮肤、装束干练,做事麻利。只是性格有些阴毒。她也是我小时候最怕的人。
记得有一年夏天,正是割麦打场的日子。大概那年我三四岁,刚刚记事。一天,我正在门口的场边玩。忽然,黑疙瘩暴云从北方天边升腾。一会儿就电闪雷呜,眼看暴雨就要下来。
刹那间狂风大作,我被刮得连滚带爬地随风走,心里非常恐惧。猛抬头,看见我二妈在门口场上收粮食。就大声地喊:“二妈--,二--妈!”我二妈理也没理我。幸好我抱住了场边的一棵小树,等阵风一过我就回家了。
可能是我二妈忙着收粮食,认为小孩子根本就不能被风刮走。抑或是根本就没听见。小孩子不懂事,加上大人们的关系,从此以后,我就痛恨我二妈。
他们生有两男一女。女儿是老大,嫁在本村的谢家营。生了两个男孩。大的叫谢运生。记得小时候常到他们家走亲戚。
二爹的大儿子叫王华喜,后来自己改名王华南。我喜哥从小胆子就大,还没成年,十五六岁就出门做生意,闯天下。后来在外边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在解放大西南时他所在的部队起义投诚,参加了解放军解放大西南的战役,一直打到中缅边境。尔后又参加了剿匪,由于他胆子大,作战勇敢,屡立战功,多处负伤,两根肋骨都被打断了。他被擢拔为团级干部就地转业,安排在个旧市做领导工作。五四年他到北京开会,顺便回家,我见过一面。后来我到个旧市找他又见了一面。
还是我喜哥在家时,二爹二妈为了拴住他的心,早早地给他说了一门亲。姑娘是邓县的,家里穷,也没啥亲人,一说成就接过来作了童养媳。后来喜哥离家出走,她就在家守活寡。我喜哥几年无音信,家里就把她当闺女养着。
直到五四年我喜哥在云南结了婚。她才冲出了牢笼,嫁给了马蹬街的白大龙。
我的岫玉嫂子是个善良的女人。她慈眉善目,心灵手巧,说话和气,乐于帮人。我一直觉得她很亲,像我的亲姐姐。可是好人无好报,以后他再度易嫁,老境凄凉。
二爹的二儿子叫王兴华。因为老大出走,二爹二妈就过分溺爱我这个兴哥。惯得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说话荒腔走板,办事一无所成。说也奇怪,刚刚解放,乡里组织了文艺宣传队。不管人家要不要,他都要天天粘在那里。时间长了,竟能把一把大弦拉得有腔有调。河南曲子的几十个曲牌调门他都能拉。于是家里就给他买了一把大弦,他就天天夹着弦子在宣传队里混。
匿枪事件
自那次窘遇后的半个多月里,母亲在家实在闷得慌了就抱着我或带着姐姐哥哥去几个王姓家里串串门。王未僧住在我家房后。他的老婆姓李,我们都叫她老李儿嫂子。他们生养了一个儿子叫存周,比我大两岁。
自打王未僧从荆紫关回来后,我们两家走动得就比较近。父亲在家时,他也常到家来帮帮忙,说说话。最近几天,母亲也时不常到他们家坐坐。家里偶尔有重一点的活,就喊他过来帮一下。
有一天,我母亲去他们家串门。老李儿嫂子看着她家的儿子说:“四妈,你看存周都两岁多了,也没带过个手镯啥的希罕物,四妈在外恁多年,肯定积攒了些好东西带回来了。不管好坏,能打发我们存周一两样,我们也借你们的福气压压灾。”
我母亲想着未僧从荆紫关把我们的东西挑回来,也受累了,给一件他们,也是表示感谢之意。于是就回家拿了一对银镯子给存周带上。
又过了几天,他们说再有个银项圈配上就更好了。我母亲一听就知道他们是嫌上次给的少了,是在有意敲诈。即心生厌恶,就不再去他家串门了。
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母亲要有舍财免灾的悟性,那事情的发展或许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正所谓造化弄人。凡夫俗子是不可能先知先觉的
一天晚上,我母亲把我们姐弟三个哄睡着了,就坐在当堂里缝衣服。缝了一会儿,约摸有一更天了,正是寒冬腊月,冻得她双脚生疼,手也僵得拿不住针,于是就去睡了。
夜半更深,母亲睡得正香,一声“吱扭”声,似乎是门枢转动的声音。想起来看看,因为太累,眼皮睁不开,又朦胧睡去,居然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荆紫关在响了几天枪声之后,只见到处是血,有的干了,有的才从人的身子里“咕咕”地流出来,人们张皇失措地乱跑。忽然看见秋福和几个人一起被解放军用枪押着向野外走去,只听“嘭”的一声,她被惊醒了。半天还缓不过神来,以为她的秋副被枪毙了,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过了一会儿,总觉得那声音像是开箱子的响声。免强睁开眼来,又听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不放心,就披衣下床,那声音又停了。母亲摸索着划根洋火,在洋火的亮光里,她发现了一个黑影缩在箱子旁边,样子很熟悉,像王未僧。母亲丢掉洋火就喊了起来;“来人……”刚喊出声,就被王未僧用手捂住了嘴。并恶恨恨地说:“别喊,再喊我就去告你们,四爹带抢回来,我都看见了。”说完拿着东西就走了。母亲瘫坐在地上,哽咽着倒不过气儿来。
这时姐姐哥哥都起来了,抱住母亲,娘三个哭成一团。只有我这个尚在懵懂时的婴儿还在甜睡着。全然不知父母的艰难和人性的丑恶。
哭了一会儿,母亲扎挣着安顿好两个娃子睡下。自己靠在床头上开始了胡思乱想。开始是想,父亲在荆紫关必定是一切顺利,就要回来接她和孩子们。他又像原来一样当了局长,住回原来的房子。对了,现在是新社会了,不能要佣人,也不能派勤务。可是那屋舍宽敞,家具齐全,吃穿不愁。这已经够了,够了!天明就赶快收拾东西,等秋福回来就走。一刻也不停留。
当母亲正在幻想着梦一样的生活时,屋外的树梢上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那一声声低沉的“哼--唬”声,间或还发出“嘎嘎嘎嘎”的笑声。这声音在乡村夜空中回荡着,是那么凄凉瘆人。在当地有一个传说:听到猫头鹰叫,那个地方就要死人。因为猫头鹰是吃死人肉的,能预先嗅到有人生病死亡的气味。
这声音惊醒了母亲的幻想。她的思绪又回到眼下这像乱麻一样的生活里。跟西屋里的关系已然无法相处;畜牲王未僧说的那事,一旦泄露,秋福的工作肯定泡汤。说不定还要坐牢、枪毙!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秋福啊,你快回来吧。是死是活我也要跟你在一起,我已经撑不下去了。对了,撑不下去,就死!不是说死了就一了百了吗?啊,能了吗?死了,我的几个娃子由谁来管,秋福回来,我怎么跟他交待呀!真真是愁肠百结、万箭穿心!
第二天,母亲就病了,从此一卧不起。白天由我岫玉嫂子过来做饭,照顾我们姐弟三个;夜晚就叫我大姨过来陪伴伺候。一边托人往荆紫关送信叫我父亲回来。
真是怕处有鬼,痒处有虱。没过几天,家里来了两个穿军装的人,说是公安局的。进门就问:“王鸿达在家吗?”
我母亲在床上听见有人问,就披衣坐起。看是两个当兵的,就感觉事儿不对。问:“你们有啥事儿吗?”
当兵的说:“有人举报,说你们家私藏枪支,可有此事?”
母亲说:“哪有啊,在荆紫关就把枪交了。要是有枪,政府也不会让他爸重新去工作。他爸现在在荆紫关。我病得起不来床,你们坐吧。”
当兵的看到眼前的情景,料也问不出什么结果来。就说:“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你好好想想,等你男人回来就赶紧把枪交出来,争取宽大处理。荆紫关那边我们也会去调查的。”说完就走了。
我母亲看事态已然十分严重,特别是当兵的最后一句话,更是把我母亲给打懵了。事已至此,梦想也就彻底破灭了,万念俱灰。
没过几天,父亲回来了。看到家里的凄凉景象,这才短短一个月时间,怎么跟走时判若隔世。走时,家境虽也不好,可夫唱妇随,男耕女织,一家和睦;现在回来,三个儿女哭哭啼啼,面带饥色。走进里屋,看到妻子躺在床上,已是无力哭泣,只呆呆地望着父亲。父亲紧紧搂着母亲,强忍泪水问母亲:“咋不到一个月的光景,你就瘦成这样。究竟发生了啥事?"
母亲无力地靠着父亲,病弱的手紧抓着父亲的衣服。平静地把这一个月来所发生事情的前因后果讲给了父亲听。说完了,如释重负。最后又说:“你回来了,就好了,我就放心了。”说完,干枯的眼里流出了几滴泪水。
父亲听着母亲的述说,脖子上的青筋直别。几次气得想跳起来。听完了,恨恨地说:“这些畜牲!”
父亲这三十多年经历了不少事,也深知这已不是家族邻里间的恩怨情仇。这是政治事件。弄不好,凶多吉少,在劫难逃了。
他稍稍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他想这事既不能怨天尤人,更不要心存报复。只能见机行事,设法化解。想好之后,就深情地问母亲:“得的啥病,吃药了没有?”
母亲说:“不知道是啥病,就是心口疼,你不在家,想着挨挨就会好的,也没吃药。”
“你这可能是气滞淤结,是体虚夹气得的病。其实并不要紧,关键是你心要放宽,吃几副散淤理气的中药,就会好的。我回来了,一切事情你都不要操心。再说了操心也没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当天晚上,父亲去找他的远房堂兄王永泰。王永泰时任农会主席。他为人宽厚大度。虽没文化,却深明事理。在我们乡里颇有威望。红脸堂、大个子,经常披件大棉袄,手拿长烟袋。我们叫他泰大爹,是我敬重的人之一,他的老伴儿已去世两年了。他们家在我家东面,相隔两户人家。
晚上一更天左右,约摸着人们都睡定了。我父亲出来,走到泰大爹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大爹的大儿子,大号叫王树仁,小名叫大牛,我叫他牛哥。
我牛哥参加过蒋经国在赣南组织的青年军。解放军解放华东南时,青年军在向西转移途中,在湘南被打散了。他就化装成青年学生。展转多日,历尽艰辛,才回到了家乡。到家时已是衣衫蓝缕,不成样子。站到门口,家人竟一时认不出来了。
我父亲和牛哥虽是叔侄两辈人,岁数却相差不大。且又都是从那边过来的,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所以两人很谈得来。
我父亲进屋问道:“大牛,你爹睡了没有?”牛哥说:“今天回来得晚,刚睡下。你等等,我进去看睡着了没有。”须臾,牛哥出来说:“四爹,我爹让你进去说话。"
我父亲刚进到里屋,泰大爹边穿衣服边说:“坐,坐下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紧接着又说:“大牛,你到外边转转,我跟你四爹说会儿话。”
我父亲在床边坐下,难为情地说:“大哥,我这次麻烦了,恐怕难过这个坎儿了,还是请大哥给拿个主意。”
大爹说:“我先问你,枪是咋会事儿,你到底有没有带回来?”
父亲说:“不瞒大哥说,在荆紫关我共有两把盒子枪。一把是在任上给配的,一把是我从马蹬区小队带去的。配的那一把在解放时交给军管会了。另一把我就带回来了。你是知道的,我会使枪,也喜欢枪。就是想留着它,并没什么目的。没想到就惹了祸。”
“糊涂!”大爹说:“你压根儿就不该把它带回来。现在啥形势,全国都解放了。你说你要枪干啥,好玩哪?再说,你找谁不好,偏找王未僧来给你挑东西,他是啥人你不知道?这个事是他告的。不过你现在一定要稳住劲儿,不要再惹王末僧,死咬住就那一把枪,己经交了。明天我找一下未僧,让他别再胡说。上边来人我来应付。找几个人给他们调查。都知道王末僧是个没成色的货,他的话不可信。但有一条,你必须尽快把枪处理掉,把它埋了、烂了,永远不能再出世。”
父亲说:“好,我听大哥的。”又说:“大牛的工作安排好了没有?”
大爹说:“他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在外几年,这个时候回来,上边认为有些说不清楚。也只能叫他到学校教个书。”
父亲说:“那也好,教书安稳、单纯。”说着话,见夜已深了,我父亲就告辞回了家。
回家以后,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第二天就让我三爹把枪藏在粪筐里,挑到卧牛山周家洼埋掉了。
接下来几天把别的事暂时放下,一心给我母亲延医治病。我母亲也开始配合治疗了。吃了几副中药,病情大有好转。加上我父亲常在她身边加以宽慰,母亲的心情也好多了。慢慢地,脸上也见血色了。大夫说,再吃两付药,就痊愈了。经过一番将息,短期内有望恢复健康。
至此,全家人的心情跟时下的节令一般,眼看着冬去春来,生活又有了希望。
母亲被害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1950年2月5日晚,母亲刚喝下最后一付汤药的头煎药。不大一会儿,母亲就喊着心口疼得厉害。叫我姐:“赶紧喊你爸来。”
父亲正在厨房里收拾,听到喊叫,立马回到堂屋。只见我母亲在床上,手抓心口,两腿蜷缩,十分痛苦。父亲站到床前问道:“小九,咋了呀?”
母亲说:“自药喝下去,心里就像油煎火燎一样难受。快疼死我了,秋福,救救我!”
父亲急忙把母亲翻过身来。母亲的面色已经泛乌了。她费尽全力用手指着床前围拢上来的孩子们,呆呆地看着父亲,喘息一会儿,“哎哎”了两声,终没能再说出一句话,就撒手人寰,自己去了!父亲把母亲扶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只见母亲两眼血红,鼻孔,嘴角已淌出血来。知道这是中毒了,已是回天乏术。他痛苦地的把母亲放下,趁母亲身体尚温,把她的四肢捋直。用毛巾拭去嘴角和鼻孔的血迹。换上她生前喜欢的衣服。然后就告诉二爹、三爹和几个本家知道。一面打发人去何家沟母亲的娘家及三个姐姐家报丧。
姐姐九岁了,已经懂事,此情此景,惊吓惶恐,已经哭得泪人一样。我刚满一岁,固然不知事。哥哥只有四岁多,对死亡的概念也是懵懂的。看到大家都在伤心哭泣,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着椅子爬上床,摇着妈妈要妈妈起来。父亲见此情景,把哥哥抱了下来。哽咽着说:“国华啊,妈妈睡着了,你别吵她。”说完,强忍着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顺着苍桑的脸颊流了下来。一家人立时哭成一片。
我的两个舅舅舅妈、三个姨姨一大早都赶来了。大家揭开被子一看,只见母亲的脸是乌青的。再翻开眼皮嘴唇,发现里面竟有血迹。都说这是中毒了,肯定是有人下毒害死的。得报案,给我们一个说法,我父亲没拦住,二舅和大姨就去报了案。
他们走后,我泰大爹来了。他把我父亲喊到外边,问了问情况说:“这事肯定是有人下毒。这样一来事情有点复杂了。秋福,你打算咋办?”
父亲说:“我现在已是六神无主,九菊的娘家人已经去报案了。大哥,你说这可咋办?”
大爹说:“这事要是撕开了,就得公事公办,有些事就盖不住了。”他沉喑了一会儿又说:“看来眼下只能救活人。人死不能复生,顾不了许多了。九菊娘家人的工作,你去做。要把利害讲清楚,要他们知道,看在几个娃子的份儿上就不要闹,再闹就会把你闹进去,娃子就由他们来管。现在要以病死为理由,尽快埋了,息事宁人,这是上策。不然不好收拾。”
父亲思之再三,也同意这样处理。趁着还没来人,父亲把大舅和两个姨姨叫到一起把实情跟他们讲了一遍。他们也怕了,就同意父亲的想法,并说等二舅和大姨回来了,由他们负责说服他们。
人命关天,区里接到报案,就派人来查问。我父亲说是害心口疼病死的,其它没什么情况。区里来人说,要没什么事,就尽快办后事,不要再干扰政府的工作。父亲诺诺连声,打发走了政府派来的人,即开始准备办事发丧。
好在父辈几家都是木匠。大家一齐动手,一天就做成了一副棺材。母亲被害后的第四天就出殡了。出殡那天,天气阴沉,空中飘着雪花。因我太小,大人们用麻披把我拴在石磨上,说是有白虎爷保护着,就不会被我母亲带走。我姐扶灵。我哥是长子,在大人指导下摔了灰盆,我们那里叫业禄碗。抗着魂幡。他年龄太小,由我徐家的姨夫扶着抱着,在送葬的队伍前面招魂引路,袪鬼逐邪。把我母亲那惊悚未定的冤魂连同她那正值青春年华的躯体一并引向了她的安息地--黑龙庙前约两百米远的地方--我家的老坟。
我家的祖坟在我大姨家西边的一块耕地中间。坟园种了几棵柏树。后来我每到那里,都会有一种肃穆敬重的感觉。
冤魂西去问阎罗,夫君婴童当如何?
天下神氏皆类汝,金粉泥巴狗屎坨。
虽不玄幻,却也怡情。承蒙阅读!
(注1)晚上:马蹬方言指下午。
(注2)马蹬方言,无论叔伯,前面加上排行数字就叫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