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于三代球的拆除
前天回乡，看见资阳广场西端万人笑骂的城市雕塑“三个代表顶个球”终于拆除啦，眼睛为之一亮。资阳广场自我净化，清除了这一文化垃圾，可是还不肯扭转文化沙漠的局面，名字就别扭，妄称世纪广场，虚张声势，毫无个性，自打耳光，丢人现眼。后蜀孟昶妃花蕊夫人徐氏，资阳西郊汪家坝女，有花蕊田、花蕊园，一九九四年高速公路入城线占毁。清初湖广徐氏迁居改名徐家坝，耳聋盗铃的移民听说花蕊园，川人读蕊为冗，移民耳背为红，于是面目全非，你今天跑去问老农民，他一定会指认花红园，要是冬烘先生在场么，摇头晃脑告诉你，花红者，林檎也，一种水果哆嘛，类似苹果而个儿小。
城市雕塑起源于何时，我不清楚。可是我知道，几万年前，人类已经在自己居住的岩洞石壁上刻画痕迹了，什么围猎图、捕鱼图、收获图，道道简练，线条流畅，作风劲朗，那是生命的体现，那是文明的呼唤。进入聚落而居的城市文明时代，雕刻由岩洞而街头，狩猎变为农耕，光胯胯光胴胴儿的大乳房肥屁股妹妹褪掉羞涩的野合服，穿上大笼大袍的晚礼服，赤裸裸的生殖崇拜演进为服制文明时代。我在想，先民穴居野处住山洞睡沙沟的时代，性事一定是生意盎然，猫叫春一般大喊大叫的，充满野性和自然。普遍学会了穿衣服以后，礼仪诞生了，这件事情于是只做不说，《诗经》情怯怯意惶惶地告诫：“中冓之言，不可道也。”夫妻俩关在闺房里做快乐运动时说的扇情悄悄话，是不可以对外张扬的哟，羞，呵呵。在这种文明支配下，城市雕塑大概不敢再玩野意儿，否则红楼梦中人拾起这种内容的手绢儿惊瞥会骂妖精打架呢。
人就是怪，摆起给你看，爱看不看；拉了挡子来遮起了，偷窥欲望爆发咧。在礼仪掩盖下，城市雕塑衣服里三层的外三层，密密匝匝，鼓鼓囊囊，原生野趣转为地下活动，四川、河南、山东等地出土的汉朝画像砖、石上面，有好些春宫图、秘戏图、野合图、交欢图、狂媾图，放在墓室中，让墓主在生三妻六妾房中乐，死后七十二妃三千玩偶，继续做骄奢淫逸的迷梦。宋朝理学盛行，人性抑制，于是文人官僚情感走私，一部《全宋词》，写给妓女的作品触目惊心，杨柳岸晓风残月，哪个良家闺女不爱读，谁知道是柳永哥哥写给妓女妹妹的？借用西人贺拉斯说法，这叫《爱的艺术》；搬弄西门庆的鸟嘴，那是拐了嫦娥奸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泼天富贵。共国人站在世纪之交，效尤宋朝遗风，可是再也不敢写下来出版，被录象传播，公安要查禁，嫌黄了些呗。
西方到底是后起之秀，文艺复兴，雕塑再造，飘逸得来不沾一根纱，不惹一丝线，中华人物留学，大街小巷转悠，眼光如钩，口水滴答，要嫁接立体艺术，找回失落本真，于是有了工业文明时代中国街头雕塑。炎黄子孙究竟是灿烂文明的主儿，再开通也有挡子，好端端最后一根儿纱眼看要吹断了，倏儿一声飞来一片云翳，怒茁一朵鲜花，不偏不倚，恰好遮羞掩怪，叫做雅化，符合国情，哈哈。
沿海大城市洒脱，不去说它，专挑内陆小县城、大都市。抗日战争初期，为了唤起国民，国统区成都雕塑了一系列人物，有灰不溜秋孙中山坐像、抗日英雄饶国华站像，还有川军抗日军人像，黑黢黢孤零零矮舵舵瘦精精的一个兵躬身持枪警戒，穿草鞋，背斗篷，够骨感，够力度，不知道成千成万的英勇川军血沃中原，为什么只表现一个，是不是在背诵鲁迅诗“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这种孤军奋战的苦闷，对于雕塑家或许是内心写照吧，对于浴血杀敌英勇不屈的我百万川军将士，那简直是污蔑，无异于抹杀。他们尽管也可能苦闷过，但是战斗到底的决心，却从来没有动摇过，直到凯旋。百万军魂，专表一人，未免太无气势，武器已低劣，人气又不旺，怎么去抗敌？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前夜，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英雄群像，各界革命人民风起云涌、前仆后继，人山人海、叱咤风云挺进战场，那样的画面，气势磅礴，雄视百代，看了才觉得过瘾，真实可感，革命事业是大众的事业，“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美好明天要实现。共初，刘胡兰、董存瑞、江竹筠、丁佑君、雷锋雕塑，一个个气宇轩昂，刚健传神，火红年代的浩然正气，喷薄欲出，立懦起顽。毛主席时代，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主人翁地位很高；毛主席后时代，成都水碾河雕塑男女俩工人，站在钢圈上，路人侧目：“工人阶级等于零。”
一九八六年，雁城火车站突兀一座石雕，南来北往的旅客，挨挨擦擦的市民看了，无不讥笑是个卤鹅儿。那阵，农民涌进城市，大街小巷摆口锅，遍地杀鹅，卤水飘香，刺激市民肠胃，眼里只有鹅毛，哪能欣赏大雁。一次政协会上，中国名校资阳中学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德高望重的前辈发言引用民谣讥笑那个雕塑，我们跟着起哄，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一个病奀奀的美术师气得跳脚：“亏了你们还是知识分子，人家花了重金请四川美院的教授设计的大雁，你们跟着街坊说是卤鹅儿，哼，不懂艺术！”原来，教授者流怕日久天长奋飞的大雁折断了翅膀，故意把展翅高飞的形象设计为一个圆筒，看起来铩羽而归，赤身裸体滚澡卤水，不是卤鹅那个没出息的东西这副德性，难道还是冲天物大雁！依门外汉来画，我硬是要他哥子昂首远方，背负青天，双翼狂展猛煽，流云朵朵掠过翅下，爪子拿云，彩云、朝霞、飞虹巧妙托起它的翅膀、身子，永远不堕落。你看大足石刻，南宋绍兴年间华严三圣像，如此高大威猛，手托宝塔，袈裟衣纹巧安排，千百吨的重量早分解，他高举了八百年了，稳重得纹丝不动，衣纹完好如初。宋朝能工巧匠可以办到的事情，吸收了西方文明理念的高科技人才却只能抽象地给大雁卷缩身体，合拢翅膀，是市民愚昧，还是画师黔驴偷懒。交通要道、大庭广众的艺术品，少来点阳春白雪，多照顾大众情趣，难道是奢望么。
雁城资阳，有资阳人化石，不愧为四万年文明地面，你看嘛，卤鹅儿讥笑声都没有踩烂，卷筒翅膀还来不及展平，二十一世纪伊始，三个代表顶个球闹剧又上演了，弄得人人震怒，个个议论，人见人骂。资阳广场西侧角落，某天突然竖立三根斜刺刺的棒棒尖端指向一个圆豁豁的珠珠儿，老百姓说是他妈块蚌壳儿肉瘤嗦，情郎哥说是小妹妹的一颗眼睛得嘛，上下眼皮薄，眼珠笑呵呵，是个水晶球，因为没有解说词，于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唯一看得毫不含糊的，是几根棒棒基座浮雕机车头，资阳内燃机车厂在这里称雄，倒也说得过去。沸沸扬扬闹了几年鬼，春暖花开时节，砰响一声三柱戏珠抽象艺术拆毁了，大家拍手称快，几十万元民脂民膏就此烟消云散，落得心疼又干净。废墟西侧百米，资阳艺术墙连同保坎三百多万元，由一家环境艺术公司中标承包，要雕塑，这家公司去年找我写下地方通史解说词，当然不是卤鹅儿烹调法、三柱珠戏弄法的翻版了，那样，百万市民会闹麻了的呀。听说当初，某个省里的衙内为了跟风，创作了三棍一珠，找不到地方发表，于是这一湾水土抛出纳税人巨款买来钉在柱上耀武扬威，邀功请赏讲政治。现在拆毁，为了体面下台，说是当初立项论证，百姓投票赞同了的。
还有一件事情，不得不防，雕塑活泼却不失端庄，循循善诱，才可久传。二十世纪末，资阳凤岭公园一个景点商为了招徕眼球，在人手够得着的位置塑了一个妖艳儿霍闪的美女，衣服爱穿没穿，裤儿要落不落，跳天板地地坐在要路边，喜笑颜开地看着芸芸众生，逗乐。那么好，不出一年，姑娘高耸的两座珠穆朗玛峰，摸凹一座，擦光一座，实在是有点杀风景。两峰摸凹、三棍挨球，如此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郢书燕说，南辕北辙，注定要坏事。
二○○五年三月二十六日锦里永丰路仰韶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