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奸儿屋恋黄昏
哈哈,偷奸儿屋;嘿嘿,恋黄昏。
报告读者,这不是我说的,是去年的末日在成都高新区合作街道办事处光明村拍摄农房时,一个大娘扔下厨艺,跑进院子待客时炸响的:“偷奸儿屋,有啥子照头?”我竖起耳朵,带路的美丽村长解释:“就是怪房子。”问字怎么写,姑娘低眉含羞:“你别问了。”房子掩映在竹林中,丁字型,石棉瓦盖,山墙主体砖砌、偏房泥筑,说怪不怪,为什么如此恶名蒙羞?
偷奸儿,川西方言,就是偷情。川南兴说偷老公儿、讹读为闹瓜儿,谁一提,五大三粗就接茬抢答题:“闹哈儿,闹一哈哈儿他会走的呀,吼啥子吼哟。” 哈儿,就是短暂、一小会儿。沱江流域歇后语:斗篷断篾条——梭叶子,借喻色物,骂淫妇。斗笠蘑菇状,竹篾编成,两层内夹铺棕叶、蒲叶,夹条一断,叶子就滑落。妓女今天陪张三,明儿睡李四,形似梭子穿越千夫,故称梭叶子。梭叶子的老公,詈词尖脑壳。来源也是两造:乌龟头尖,而且畏缩;斗篷中心尖顶,接纳头戴,针尖对麦芒,恰与梭叶子配套。看见仇人房屋着火,闲人就幸灾乐祸:“燎窑基儿啰!” 窑基儿,川东喊台基,就是妓院。睏沙沟、打青山旅馆就是野合,偷情的人管你有房无床,只要情欲爆发,随时随地邀宠排污,大笔一挥,就地正法,连窑基儿也省略了。一座坏房子,大娘口吐偷奸儿屋,刘禹锡夸耀《陋室铭》“往来无白丁”,瞧不起劳动人民,杜甫只好哭秋风:“安得广厦千万间?”文化差异,时代际遇,表达就是这样悬殊。
今天地球六十亿人,居住山洞、桥孔、闲置管道、废弃隧道和露营的除外,无论你住豪宅、别墅、单元大楼、社区大杂院、通走廊低层建筑,还是农村平房、单立房、四合院、村街独联体,也不管你有钱就是爹呀妈、无钱就是你我他,所有好房子、坏房子里的人类,我们的祖先都住茅草房,不止杜家的被风吹草。大家都喊草房,没有多少人谦虚到令人误会的地步自贬偷奸儿屋。相反,人类入住草房有两千年性道德最好,百倍干净于钢筋水泥豪华宾馆。
万年前,北京人从事农耕,走出山顶洞,来到平坦向阳临水的开阔地搭建草棚,自贬狗窝,以致公社社员还说:“金窝银窝,当不到自己的狗窝。”文雅的农民篡词:“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新石器时代,木版夹筑泥墙,商朝宰相傅说就是个舂墙奴隶,被国王武丁提拔,国家大治;毛主席重用农民陈永贵,右派骂了三十年,这些剥削阶级残渣余孽还不如三千多年前奴隶主总头子有气派。一九七六年底,我家改厨房,舂土墙人高时,我爬上去添乱,一边用墙杵捣紧泥土,一边表演杂技,晃悠悠地把掌墨师(工程师)吓倒了,我反唇相讥:“又不是豆腐和屁做的,惊喳喳爪子?”来年一月二十三日,邻居筑土墙,妈妈去帮他挑泥巴,我和三妹各自贪玩,两岁的四妹无人照看,淹死在冬水田,满门号啕,国丧未消,家孝又起。八字先生说新建厨房风水不好,害死了四妹,妈妈立刻夷平了它,草回炉,泥还土,竹木编筐又打橱,粉尘地灰肥田亩。清理废墟,并无任何建筑垃圾,可谓环保到达极点。
汉王褒《僮约》“治舍盖屋”谈到盖匠,可是个苦手艺。泥墙筑好了,砍来竹木,木头间架栋梁,竹子穿插承力,捆绑结实,就该盖匠显身手啦。
我家敲钟坳瓦窑湾,钟丢窑毁,不见瓦全。清朝乾隆年间,祖先王倎修了一座四合院大草房,安顿五个儿子。孙辈人丁兴旺,天女散花,迁居四近,管故居叫老房子。我们一房祖先留守到一九三九年,爷爷五弟兄合住。二伯父结婚,东邻有个智障起夜,放下亮油壶脱裤子,也许便秘久蹲失神,油壶引燃芭茅编的厕所门他都浑然不觉,直到火苗爬上屋顶,他才边提裤子边跑,含混嘀咕:“燎窑基儿啰,燎窑基儿啰!”他家和我们四合院屋檐近在咫尺,风助火势,同归于烬。头年四月,他二哥王体文在山西抗日阵亡,出于哀悼烈士,大家都没有话说。其他几个祖辈,废墟重建家园,惟独爷爷子孙多、负担重,到一九六〇年四月他老人家饿死,败墙未修,一夕暴风雨,草房漏水,把后奶奶的立柜打断一条腿。由于墙坏,高粱秆夹壁头,小鸡都拦不住,编稻草帘子做门,风都遮不完。我即将出生,妈妈天天织布,梭子飞旋,摇肝摆肺,日夜操劳,一听风吹草房吱嘎嘎响,立刻丢下梭子跑到院子里,生怕把我砸坏了。我半岁,妈妈买来稻草、竹子、木料,请人挑泥筑土墙、盖草房。竣工后,舅舅留下扫尾,民兵排长堂叔奎二爷要清理阶级队伍,逼地主子女舅舅马上离去,妈妈恨死了这个极左的亲戚。一般农户为了节约材料、工费,房子修得低矮、开间狭小,黑黢黢的,而我家房屋高朗、宽敞明亮,亮瓦是爸爸买的,窗户是我捅破的。一举扫荡二十六年的破败危局。墙上贴着新崭崭的毛主席像,门口贴了大红春联。我刚会认字,大人指着对联问,我脱口而出,一晃几十年,只记得横额:万象更新。
小时候,走好几里路去请盖盖匠,怯生生站在田塍上,持棍棒、捏石头,对着竹林高喊要翻盖房子,几只恶狗闻声闪现,见来人有备,退入房前狂吠。草料以稻草、麦秸为主,可管三五年;山草、蓑草最好,十几年不腐烂。我乡爱用小麦秆盖顶,我爬上去帮忙,想偷学手艺。我蹲伏在供泄水的瓦沟内,脚下不留神破瓦踩滑,差点滚下地,多亏李盖匠眼明手快,一把拉住脚后跟,像提秧鸡样拎到楼梯上,目送我扶梯下地。那时天热,一家大小花猫皂狗的,恰值大天干,就近古井夜半排轮子汲水,等乳汁一样的金贵稀缺,妈妈到两里外的合意水库挑水。奶奶看见这个惨像,对妈妈说:“幺嫂哇,洪林看看要大了,二天要说亲,存点钱,改造瓦房就好了。”我升学转户,奶奶的提议搁浅。一九八五年,妈妈农转非跟爸爸居住,草房连同满楼的柴禾、全套家具、炊具、农具、宅后半亩竹林,还有我生那年栽的核桃树,一并扫卖给姨妈的儿子,得款七百元,为了逃税,对外说是赠送。一九九一年,表哥拆建石墙预制板一楼一底房屋。跨世纪,只有三叔祖的孙子有草房,中国南方草房进入黄昏,日暮途穷了。
民谚:茅草房,尜尜香。又说:茅屋出公卿。尜尜,肉食。住房虽原始,生活富裕就好。饱暖思淫欲,这个尜尜暗地引申为香草美人了,已非贫下中农境界。光明村那个大娘的居处比草房好很多,她还不知足,边笑边说:这个偷奸儿屋早本要改造,听说高新工业区要占,于是等待拆迁,却迟迟没拆,我也懒得翻新折腾,浪费无谓资金了。可见她表达的是苟且、临时的含义。试想二十一世纪,香车美女岂肯安居偷奸儿屋,于是高起钢筋水泥楼。少女色丝,一朝鹤化,几十年好端端炸毁重修,大量制造建筑垃圾,垃圾山迫近月球,耕地日蠲月缩,口粮哪里产出?草屋可持续,没有废垃圾。耕地后劲足,人类万代福。
呵呵,偷奸儿屋;呜呜,垃圾库。
二〇〇六年五月九日成都天府大道两卡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