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九代贫农，只有爸爸读大学。大爹苦瓜脸在杏树下挤三字经、百家姓、总理遗嘱这些昏书，翻来覆去背不熟；大孃钉落尖尖儿脚，在阶檐纺线旁听，纺车呜呜，倒背如流望天书；其他长辈更瘟，说起读书，脸起麻花儿绞绞，捏毛笔比摸锄把、担尿桶还恼火，逃学钻刺芭笼，宁肯背太阳粑儿下山，也不扛孔夫子灵牌做官。
我啸傲书山，酷爱连环画。大人教导：“要好生读书，学问在肚皮头，贼娃子都偷不走。”五岁时，邻居挖苦我：“前啄金，后啄银，笆篓儿脑壳当球疼。” 啄，突出；当球疼，等于零；球，阳具，俗称卵，卵者蛋也，考零分称为吃零包蛋，打叉叉叫吃红甘蔗，考百分喊一根筷子穿两个汤圆儿——前额突出最巧，后脑勺出格也好，可是脑袋像笆篓就糟糕。我当即反驳：“前啄金，后啄银，笆篓儿脑壳最聪明。”那阵书本绝欲，喉舌荒淫。成人骂骂咧咧，三句话不离性器官、交媾活，那些邪恶的名词、动词、形容词牵丝成缕，串一串地咆哮。语言污染，男花女花在劫难逃；形体暴露，鸡叫鹅叫有目共睹。那是学童发蒙第一课，人生作文开卷篇。无中生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大雾下，橘子红得要燃烧，太阳出，清霜消，冬水田边揭凌壳儿，玩冰刀，猴跳虎跳，听见鱼儿板仔，游泳交尾，咚啊咚地响，预兆明年鱼肥稻香；公鸡踩蛋，酸猫叫春，猪狗连裆，牛羊配种，火钩追打，鸡飞狗跳；爬树登高，发现飞禽合欢，折枝驱散，端了鸟巢，不准做爱育雏，活活烧熟吃掉。
十岁替班站柜台，卖文化用品，博览供销社小人儿书。批林批孔，区委讲革命故事。回住宅，入竹林，覆厕阁中聚集瓦窑湾图书，主攻连环画，屙尿挣膘，屁滚音飞；讨论人物，脸红耳赤。大兴故事会，惹得路人骂：“你几块尻鸡子些，闹山的麻雀儿样，读书读得牛沟子以头掐呀。”翻译：“你们几个肏肛门的小子啊，嘈杂如麻雀一样，读书读进牛屁眼里面去了吗？”块，个；尻鸡子，鸡奸的孩子；些，们；闹山，噪音山响；样，模样、似的；得，进；沟子，屁股；以头，里面；掐，去；呀，了。土话粗野幽默，刻毒解恨；普通话温软，宜表柔情。作文谢绝方言，情操雅正，整顿庄严。
年十二，给司机陈保保拜年，他妹妹打发新崭崭一元，买来图画、名著一堆，读《红岩》喜欢江姐、许云峰、小萝卜头，憎恨美蒋特务；读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陶醉于保尔和冬妮娅纯洁的初恋，咒骂她嫁给了资本家：“狗日的烂肚儿广舍物嫁给肥头儿，还不如把她胯底下那两片儿檐老鼠儿皮皮撕成八瓣，割来喂狗，呸！” 狗日的，杂种，实际上人狗恋哪能怀胎；烂肚儿，坏肚子，特指病变的性器官；广舍物，超级大妓女，简称超女；舍物，女色魔；肥头，肥猪；檐老鼠，蝙蝠，皮如阴唇，借喻贬称女阴。保尔·柯察金跟难友合关，她明天就要受审了，情切切意绵绵地央告：“我给你吧，我给你吧！”保尔不便夺初夜，她被德寇强奸了。华崽咬牙切齿，回头摘抄理想格言，憧憬无限，牢记青春献给共产主义明天。
村童听骂架、观兽交，触类旁通。上初二，学校发给生理卫生书，不讲授，不考试，无师自通。十六岁读课文，春天看鲁迅《雪》有“处子的皮肤”，我百般玩味，倒懂不懂，启禀中年李老师，她笑而不答；冬天，被年轻美丽的李老师抽起来朗诵碧野《天山景物记》有“歌唱她们的爱情”，末俩字我停顿一秒，改吐英语额福瑞克形蒙混过关，老师同学见此机敏做派，避免尴尬，无不心领神会。
青春期，野变文，常去图书馆、新华书店端详中外名著，如痴如醉。阅览室从容不迫，抄录玩味；店员见我经常批量购书，站读一天也不干涉。研究家乡作家作品，整篇整篇地誊录，一位阿姨笑盈盈请进去，赐座让茶，叫别心急，以免错漏。手在裤兜里捏了又捏，徘徊书架，相中了久盼的古籍，抽读再插入，放回又取阅，一个伯伯争：“小伙子买不买哟，你要是为难，让给我嘛。”我立刻顺摆五元四角，拿下《文选》三册，题扉：“王阔渊购于甜城，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这可是克扣大半个月的伙食费呀，最俭省那次，一分钱咸菜下了三天鼓眼饭。有时拾荒，卖了好几元，藏娇黄金屋，依偎颜如玉。抄录各国人生与命运，对号入座 “你有可能成为一个文学家”出神，深感大获我心。
二十岁，爸爸带上蓉城，我流连春熙路成都古籍书店、四川省新华书店。嗬哟，妈天啦，书籍之多、版本之富、美女之俊、品书之乐，直读得七颠八倒，抄录不歇，欣然有得。来年，到四川大学图书馆查资料，半天交费两元，争分夺秒，不肯浪费半颗米的光阴。偷睡校长楼红木走廊、一天只啃一个西瓜。幸亏省市图书馆免费开放，旅蓉读书一周，食宿连同来回路费二十几元，购书百元，杂工要提上火车，我说：“我还是个搬运工呢。”这样每年上省多次，读得耳惊耳张，最怕服务员倒计时：各位读者，还有半小时闭馆；读者朋友，还有十分钟关门……听得紧张冒汗，思绪打乱。
为了心安理得，更加节衣缩食，大量买书，回家理理性性地读，开开心心地写，浸淫书城，摊书满床满桌满地，仰观俯察、平视斜视、正看倒看，对比勘误，再无拉板凳、拖书桌、关门窗、说小话、清嗓子的噪声。书山学海，最终敌不过高跟鞋，她蹂躏地皮可可可的足音踩断了我的蒙昧时代，全天候废寝忘食的蒙学精进场景淡散了。
文明时代，地球各种语言区百亿学童发蒙，豪言壮语、美好行为不胜枚举，纷纭万象，三分可以穷形尽相：一分化境，毛主席“改造中国与世界”“台风扫寰宇”这一人类最高导师的情怀，举世无双；二分仙境，周恩来“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名言，五大洲宰相、英豪，谁出其右；三分人境，最卑微莫过“摆脱农豁皮，端稳铁饭碗”，表面看比读昏书略胜一筹，可有时，识字族却连望天书捡口号的也不如，大孃被剥夺受教育权，是文盲，有文化，祖宗九代嘉言懿行、逸闻趣事、生卒墓葬，她一人所传比父辈总和还多。农豁皮，贬称农民。豁皮，指木匠下脚料，弯头纠拐，顽劣材质，引火都嫌燃点低。
爸爸的体育老师，人称瘟猪仔，民末雇人读大学，自己打牌坐茶馆玩遍成都，毕业证书到手，知识盗不走。他帮我转学县城，给我地下石室栖身，现在精神健旺，颐养天年。共人先富复辟贵族学校，一些高衙内又玩请人读书的把戏了。祖宗姓名方位都没有闹清楚，就托送外国留学，生活无法自理，流氓阿飞恶少刁妹启洋蒙，丢汉文。据悉华妞留日生，六成卖淫——你们这些塞炮眼儿的短命猴儿、犁眍儿，卖千嫁的婊子婆、沙牛婆，读书读进牛屁股去了！塞炮眼，当炮灰、被枪毙；犁眍，眼珠被犁铧弄爆，眼窝成为光眶眶；沙牛，母牛。二十世纪，共产主义理想哺育三代人，求学目的照亮了四千年沉沉夜幕。导师死了，启蒙教育兜了个大圈子，剩下钱、性俩字，学蒙启了？
二○○五年十月十四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