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拜见四川大学编辑《全宋文》的教授,相谈甚欢。我说既然是全文,是不是宋朝一切可考的有点意思的文字都该囊括呢,比如地方志、出土或地上新发现的宋朝石刻等一切成文的有些价值的文字材料,无论出自文人还是粗通文墨的农民之手,都该进入宋朝文献,才不枉披一个全字啊;《全宋诗》《全宋词》也该照此办理,已知的宋诗词,稍微像话,足以反映宋朝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活的东西,都该入编,才不愧称全。
宋朝,中国文化全面普及,大范围提高,四川又是文化重镇,南宋更是力挽命脉文脉,独钓中原,遥救欧洲,四川极其光辉灿烂的先进文明,经过官民半个世纪殊死抗暴,被落后民族连人带文毁灭了,巴蜀大地陷入茫茫洪荒,百年孤独,千秋遗恨,万古忠烈。那些忠臣义士的报国情、民族恨,留在纸面地面,鹰眼能够看见的,都被野蛮铁骑一火而焚之,一刀而断之,绝灭无闻了;那些封铁匣沉井、固陶罐窖地的宋民遗物、文书,躲过浩劫,浮出血海,有朝一日重见赤县天,成渝铁路筑路沿线出土大量宋物,就是一证;四川千山壁立,万壑竞秀,孤雄高地往往筑寨抗敌自保,没有山寨,只要洞在,侵略军杀来,当地人民跑不及,藏身曲涧深洞、草莽林海,躲开铁蹄窜扰,保全中华血脉,敌退刻石悬崖,和平子孙考古,终于解读血泪史:苍茫大地浑无语,乱葬丛外有遗民。
一九八二年七月,我开始田野考古、探险,十五年间陆续发现资阳洞王沟时刻群,绝大多数是宋朝农民记事,用语朴实鲜活,简短有力,新词迭出,有一二三八年一月避兵石刻:“到戊戌岁旦日兵来,烧杀虏掠,月数创,民以避。”幸存纪实,非常珍贵。
一九九二年八月,我在资阳正东街拆建工地释读寿圣院和尚告倒官府乱收大额钱,一二三四年一月六日立碑志庆。第二年,漠北骑兵杀入,诉讼碑推埋黄土,沉冤七百多年。出土一看,短短三百余字,居然有十三个词比《汉语大词典》收词引源还早,语言学、文献学、史料价值不可藐视。
丢开民间金石文献,回归文坛怎样呢。四川研究宋文献的很多,有专门的宋人著作目录。千百年来,历经战火、水灾、虫蛀、禁毁、忽视,不敢说他挂一漏万,谁能杜绝沧海遗珠,张方就是一例。
太常博士张方字义立,号亨泉子,资阳县北碑牌坝丁东湾人。乡试解元,任普州教授,迁升邛州郡守,和史家魏了翁友善。一一九九年,进士张方任西川路提点刑狱公事,一二〇二年授简州教授。一二〇六年,权作四川制置使。入朝为国子监,升任太常博士。一二一二年许调知嘉定府事,次年改知果州。一二一六年,奉议郎张方发遣邛州,兼管内劝农事,来年调知眉州。一二一八年,宋宁宗召见。来年初金兵入侵汉中,张方尖锐指出朝廷无异于放弃蜀土的三大时弊,上疏提出六大急务,用语劲挺。谈到大本大纲大势大务,指陈激切,展阅奏章的人都担心,而宋宁宗却命张方为汉中按察使。他一上任便兴利除弊,严阵以待。一二二〇年还乡,治精舍筑圃屋,把丁东泉更名德泉,召集乡间俊秀三百多人,游学讲习。一二二二年七月六日,张方重游嘉州白崖院程公洞,见题刻剥落,便大字书刻其上。葬丁东岩前,赠兵部侍郎、朝散大夫,有《亨泉遗稿》百卷,散佚,零散诗文传世。遗留田野石刻,一九九三年收入《资阳史话》。有一诗二题的怪象,匪夷所思。
一五一三年,资阳西郊出土张方《资溪桥》诗,当即录入县志:
二里桥头车马行,灵龟背后玉龙横。涨泷往日惊河伯,砥柱千年要石兄。资水右旋江会合,天台西直卦文明。吾心怵惕便施手,事所当为不问名。
这是一首山水诗,题写交通,点染胜景。资阳西门外两里路有桥跨资溪,因名资溪桥,俗称二里桥,桥栏雕刻神龟。资溪过桥南注沱江,古称资水。河床懒窄的资溪腾玉龙,山溪水涨连河伯也害怕,千年洪流冲刷这坚实砥柱。石兄,指佳石、奇石。站上溪桥张望,资水在右边旋绕,天台山在西南纵贯。天台可以卜卦,江东有文明寺。结句富有哲理,不愧豪迈负责的宋人风范:我们感到惊惧就动手吧,该做的事可别计较名分了。
二〇〇五年,邛崃市《临邛镇志》也有张方《临邛偶题》诗,仅四处不同:二里桥头,作二水溪头;惊河伯,作矜河伯,暴涨的山溪向河伯炫耀自己的水势;资水,作出水,按出字应写作出字加个右包耳,发源于四川大邑县,这个地名用字果真是张方诗句,就足以取代《汉语大词典》引一九九一年《语文建设》了;天台西直,作天台曲直,邛崃的天台山在临邛镇西,我意山在西边挺拔矗立、对应水在右边旋绕潆洄,西直、右旋方位名词和动词各个相对,对仗工稳,曲直仅是形容词,是弯曲和笔直,兴许字体风化模糊,曲西形近致误?临邛南桥上游白沫江、出江交会,但不是一桥跨二水啊。
算起来,张方在邛州为官、重游,时间跨度四十年,究竟哪时题桥呢?资阳录诗标题明确,邛崃记载本事模糊,该题哪座桥呢?一代直臣,百卷诗文,犯得上单诗再题吗,不怕人家笑话词穷么?
重要的民间文本、著名的文人逸文,都是那个时代的文献资料,编辑断代总集,只要有些认识价值,哪怕像张方题桥诗那样扑朔迷离,也该采录,以征信史。真是:独女两嫁情理乖,一诗再题宋怪胎。说文解字勘地域,事所当为莫乱猜。
二〇〇六年九月七日毛主席三十周忌前两天成都永丰路仰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