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读书，学富五车，却没能百分之百地原音原意记下各地每一个方言词，丝丝入扣，毫不走调。纵然才高八斗，也拿方音没办法，封建士大夫追求正统，排斥民间，民主时代讲究规范，抵制方言。拿秧塘姑来说，有的人念秧汤锅、秧滩姑、仰躺姑、仰袒姑、秧担归、漾淌沽……言人人殊，没个定准。
十万年前人类开口说话，三万年前开始岩画，万年内结绳记事变为图语、象形文字，存世巴蜀图语至今无解，只有典籍说蜀人“椎髻左言”不同华夏。战国秦灭蜀，蜀语通中原。西汉末，蜀人扬雄《方言》采风各地，是中国第一本方言书。四川人口五次大换血，方言五次大变调，最后一次巨变在明清。同样是一个湾里、一个家族里、一个生产队里的世居的邻人，入川六百余年，同样是那张操持川中盆地苕腔苕调的偏僻的嘴巴，受到书面汉语影响较小。
清朝光绪年间，资阳栽下电线杆开通电话，民初县署有台七灯直流收音机，一九三六年伍隍场有第一台收音机，隔十年县政府编印《收音日报》，一九五二年八月停刊。一九五六年，农村人普遍收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个个爱听普通话。历史蓄起玉米须那么长的胡子显摆老资格，儿童取乐常新。明清民国，敲钟村锣儿坳制高点，纸、竹、木、铁筒质喇叭口对喊四沟八舍，传达皇帝圣旨、总统命令，其坡得名广播山儿，一九四九年底，广播山儿传出党中央毛主席的声音，播送《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家训素来鄙弃锯琴吹笛的翻身农民，无分男女老幼，宅院里、山坳上，拉琴吹笛，齐声歌颂美好的人民纪元，憧憬共产主义明天。六七十年代之交，我们最爱摸广播线，不怕麻电，大队高音喇叭在山顶，六个生产队的学生放学爬杆，轮流旋转喇叭口：你转朝西，曹家沟、染坊湾队里人高兴；我车向东，娲尧湾、任家湾、高家沟队里人乐呵；他扭指南，唯独寨子山队里人耳聪。公社广播站转播县广播站、川台、中央台节目：“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七点整。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现在对农村广播。”计划生育歌男女声二重唱，问答旁白，我们指手挖脚闹咆了，跟随旋律载歌载舞，奔跑在宽阔的堰塘塍上，航世稀流了，响遏飞鸟，动惊游鱼，老爷爷拗起叶子烟竿儿捋着白胡子打哈哈，老奶奶搓旋绩麻梃子绳滴溜溜转，大娘摸着瓜瓢喂猪潲，大爷举着锄头挖自留地，大哥哥甩出扑克喊调主，大嫂嫂背着娃娃打布壳儿，大姐姐缘着溜跟儿绱鞋底，小儿摘了荷叶包玉米粑，少女掘了蛐蟮儿钓马虾。
跨世纪文友出版散文集，虚构伍隍场社员把华国锋同志在毛主席追悼大会上念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听成一舅公、二舅公、三舅公，以致面面相觑，莫名其妙想发笑。这让忠义场人不敢苟同，忠义人不仅听懂了华总理口令，而且眼泪婆娑的干部和社员跟随口令三次鞠躬，涕泗横流，痛断肝肠。
老人家爱民防变，发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那阵，我鼻涕横揩。几岁下田，扎个泥围子，戽干一方田水，竭泽而渔，鲤鱼、鲫鱼、泥鳅、黄鳝、蚌壳、螺蛳、螃蟹、马虾搁浅，统统捉入笆篓，遗弃蚂蝗、水螅，起岸踏歌，蹦入竹丛屋檐下，把玩甲甲虫、秧塘姑儿。外出割草、拾粪，看见成渝公路新铺沥青路面，平坦宽阔，黑色红旗牌小轿车穿过，流线型抛物线车身好像山间甲壳虫、稻田秧塘姑儿啊。儿童们把狗屎火铗、镰刀扔到路心，结果来往车辆减速规避路障，一溜烟消失了，气得弯腰曲颈跳脚大骂：“秧塘姑儿，背朝天，开下重庆吃斋饭。秧塘姑儿，底朝天，开上成都太平间。”
一九七五年八月十一日，我割草八十一斤，还掰玉米脱粒，累得端碗都乏力了。一个闷热的阴天晌午，腰插弯刀，伙同堂弟溜到上边大奶奶屋后潜伏，偷伐一捧粗的桉树自制架车，以石为轮。乔木倒地，堂弟的父亲闪现在几十米外的合意渠堤上，我们贴地匍匐。擦黑，大奶奶上咐妈妈，砍下的树物归原主。二十四岁学会自行车，人们已不再咒骂洋马儿。不惑学骑电瓶车，市民多有私家车，农民常见小车，没空诅咒。两年积蓄可买一辆中等偏下的轿车，给妻做生日礼物，买什么车型，田舍郎开秧塘姑，好不好哇？
二〇〇九年六月十六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