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书店
丙戌夏秋，成都热盖五十年，共国在野第一大亦步亦趋他的提拔人，出版个人文选三卷，自庆八十大寿，配挂白衬衣红领带照，目空一切，煞是了得。很不幸，我趟到接送内侄去书店看书的差使。那目空一切的镜片悬挂高升桥新华书店三个门，人头摩肩接踵，岂能任你装睁眼瞎闭目进出以躲避他的故作高深？透过略微鄙夷的老眼，面对声讨轰炸我驻南斯拉夫使馆的美帝国主义暴行的中国人民，他鄙薄吟句：“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耳畔不由得炸响另一个宽厚温雅的心声：“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人民万岁！”一个把人民当英雄，一个把人民当阿斗，相隔也就几十年，后任却把人民的一切都代表了去。
进入店堂，赫然再现最高层的目空一切照，三卷豪华装、简精装、平装本比叠罗汉还闹热，堵在进门口，把马恩列斯毛著作专柜压覆一角。可惜三卷翻阅人寥寥，买者更少。砖头厚的秘书代笔，购齐会耗尽吃最低社会保障的贫民窟一个月的救命钱，最广大人民根本利益既然被他代表了，那么人民相信他就成，何必绝食买书？突然记起，八月十日我回老家去，刚和市委宣传部长谈了几句话，转身不见了，次日日报刊登一张照片，部长和他的秘书围住书店柜台，作捧读三卷状，解说词：“人民群众踊跃购买三卷。”哈哈，摄影记者真逗：吃香处，人民利益被代表，何必躬亲衣食住；卖书时，捏造人民做看客，演绎现代拉郎配。
任你专柜堵门，读者群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一阵风侧身踅进深处，各就各位，占柜为王，坐读倚读，蹲读立读，歪读斜读，横七竖八，白享空调和灯光，读了一天又一年，图书并不买半卷，反而挼烂了裸体美女、人体艺术一类图文并茂的卖品图书，甚至把最精彩的页码偷撕回厕所、枕上聊以自慰；到收款台交钱买书的，始终是少数人。站酸了，有些美女索性席地而坐，张腿摆胯，摊书膝盖，低胸镂空夏衣千窗百孔，高原平波突起珠峰，诱发异性读者踅来转去，目光久久低翔，人来扫描书架，客去贪睨女娃，始终不肯远走高飞，也不知道他是来读书的，还是企图偷窥的，或者一举两得。书架间距本来不宽，玉腿伸直，谨悫儿郎只得回车，另走一路；花心儿郎趁机迈过姑娘上空，俗称跨尿身，被跨的要倒霉，默祷念叨呸呸解霉运，超越的因此该致歉，自打其腿。新潮时髦女郎，视线余光明知帅崽挑衅，乐得摆弄姿态，不去惊吓他；王宝钏似的女子一旦察觉淫亵的目光入侵肌体，欲掀裙边，想撩胸衣，狠狠一瞪，惊散游鱼。
我找到侄子，电瓶车扬长而去。一路沉思，王充赖读，没有女读者，如果有，他一心挂两场，未必能出《论衡》，就算写出来，哪有精力推敲精审？莫怨别人，自己少年时代，每个周末不也全天站读书店么。所不同的是，我次次要买书，决不空手出店，一次甚至耗尽积蓄还差几分，被营业员大度豁免了；两分钱过河费却无人豁免，害得我就近连找几人，没有一个肯垫付。天擦黑了，才遭遇一个熟人，得以渡江返校。我多次抄录所需文章，营业员阿姨不仅不呵斥，还请入店里泡茶让座，叫我慢慢抄仔细点，不要慌张出错，影响研究。读书四年，和宋濂书非借不能读恰恰相反，我喜欢重要的书籍买回家藏读，每月十三点五元助学金，吃半留半，连同爸爸每学期给的几十元零花钱，全贴了颜如玉，还拾荒卖钱贡献，决不白泡她。毕业十三年，评为全市第一私人藏书家。升了工资，图书馆打入冷宫。跨世纪图书开本也与国际接轨，薄薄一本空洞无物的书，可以虚夹白纸衬页比巴掌厚，艳情凶杀走俏，严肃读物低迷，我已经很少买书，踱进书店的勇气都快要消失了。于是网络在线阅读，免得书店飞白眼。曾几何时，毛主席题写命名的新华书店，变为新华书店集团文轩连锁有限公司。跨世纪中国单位名称罗嗦冗长，又是店、又是公司，又是社区、又是居委会，又是达县、又是达州市，又是妹妹老婆、又是哥哥嫩公，名字闹得重三巴四，莫名其妙了。如此一来，我更不愿意轻率地去泡颜如玉了，谁叫她变节改嫁呢，前任本夫、继任本夫以外，小老公钱府、大情郎孔府，自己连姓都丢了，不再是颜渊家的千金。
前些日子偶然听电视播报新闻，某个大都市热浪空前，穷酸饿殍纷纷挤入书店白赖空调消暑，测算一年下来，光是被读者翻烂的书就报废码洋几千万元。书店是赢利的企业，不是图书馆、孤儿院、育婴堂、慈善会，要是人人白读书，不购买，巨额房租就足以整死店主。十多年前，春熙路成都古籍书店活鲜鲜变懒洋洋就是例子。要是每个像样的书店，每隔三五十年就培育一个王充、宋濂，书非立店看不解、书非借读不香，读出一个个大哲学家，读出一个个大文豪，书店虽然亏本，国家历史却大有赚头，如此这般，白读有理。
不是大寡头书、教科书，不是粉艳枕头、拳头书，书店不屑订购，代销都不肯浪费书架。四川很热，我冒烈日提书嘿哟嘿哟推销，连卖带送，晒得黢黑。都送人吧，怎么收回成本，亏本是再生产的死敌啊。简单再生产都无法维持下去，何况扩大再生产。地球在飞旋，社会在前进，强人在狂奔，我怎能爬行啊，自费写书白送，那是慢性自杀，自绝于人类，是开除球籍的蠢动，不是良心好的意思，不是商品生产，连产品物物交换都不如，纯粹一个反社会的落后颟顸举动，不肯和党中央的市场经济保持高度一致。网络长篇发言，没有稿费，何必与人吵闹费神？ 还得罪人，导致他们封杀我，我何苦再犯。四川俗话：“割鸡巴敬神——人也得罪了，神也得罪了。”话虽丑，理却端。不适当地损己尊敬他人，自宫得里外不是人，配偶怨言连天，后代都无法拥有，何苦那样做到极端？世界太大了，非常精彩，不需要只在书中论是非，走进民心吧，百无一用的书虫可以再生了。
读书人三分：一种学以致用，是人才；一种借书占手，免得家人叫他做事、同事叫他动粗，是懒鬼，书是偷懒挡箭牌；一种读纸书，更读天书，改造世界，是天才。地球生命里，天才少，人才多，懒鬼老二穷乐呵，雄文五卷壮山河。
二〇〇六年八月十九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