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意情思
我还在襁褓中,上山坪与下山坪之间就响起了手锤錾子声。库区在土改时叫合意村,于是命名合意水库。库容五十多万方,两年就修好了。沿上山坪凿了长长的隧道向西通过娲尧湾,土渠在奶奶坟前经过,又从我家屋后自留地往前凿隧敲钟坳去了。
五岁时,我在屋后自留地前的排水沟里种了几窝甘蔗,入夏正值青枝绿叶,不料首次过水就淹毁遮苗。我想甘蔗本先种在自留地上,你那水渠强占我地又不给补偿,反倒夺我甜头,黑心萝卜,老子要收拾你!于是到改土专业队借来比我还长的钢钎,日复一日地捅,土渠捅穿一个孔,那水源源不断地洗翠了竹林,泡肥了堰塘,这下可好了,老子们生产队总算有了免费命脉了。大雨倾盆,山洪暴发,大人发愁,小儿狂欢。我们披蓑衣,戴斗篷,背笆篓,安籇儿,打虾筢。于是鱼虾便是在笆篓里活蹦乱跳,大的煎煮蒸炖,小的烧烤,儿童们在竹林下扒灰抢吃,一个个满嘴乌黑,生锈的肠胃被油腥滋润,都夸合意水呀正合我意呢。
秋天到了,我们几个背起背篼,逆渠钻隧到洞王沟,隧道那边是上山坪东段,悬崖迭嶂,柏树满山,竹木塞沟,这些都不怎样,伙伴们早盯上了王保山老爷的庭院,啊,梨树成林,桃、李、杏、橙、枇杷、葡萄、柚子,还有无可名状的花草,众多果木,美不胜收。大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兵分三路:一路围住王保山叫他讲故事,一路在树下扯草望风,一路爬上树猛摇梨丫,熟透了的黄澄澄的梨儿雨点似地落下来,拾在草背篼中一溜烟跑上山。待老人回过神来,林间已是枝残叶飘,不禁恼怒追捕,可又不敢追远了,怕第二支草窃队伍半路杀出。三军会师水库躲兵洞,狼吞虎咽起来。吃饱了,来到上山坪极顶,将梨核扔到庭院,送还主人家,并学着老人口音齐声狂吼:“我名叫王保山,家住水库边。大儿当局长,幺儿是军官。”声波顺着洞王沟传到数里开外,听到我们竟把他当兵的孙儿破格提拔说成幺儿,刚平静的老人受此捉弄,气得跳脚。伙伴们背着栽起雄势草尾子的背篼,心满意足回队喂牛去了。
的确,山老爷的独儿正是县水电局第一把手,诺,他家门前的水库,就是王局长选址拍板修的。刚关水就挨斗,红卫兵给王局长戴高帽,说合意水库是为他家后院修的洗澡堂。雄伟壮丽的弧形石拱坝刷得雪白,上面仿毛体红笔大书“合意水库”,人们到王二溪赶场,隔几里路就被那四点红光照耀着,一种甜情蜜意爬上心头。
原来,我们老家自古缺水,在我后来发现的洞王沟石刻群中记录了千年旱情,老百姓盼水,烧够了香,跪烂了膝,也不顶用,如今有了水库,谁不爱呢。怪不得隧道壁上刻着:“本洞1968年戊申二月开工,红旗胜利民工隧建部:水为农命脉,建设日日新。惟望毛主席,永远放光明。”当我抄录这首诗时,庭院新主人指着梨林隧洞边的一堆荒草说王保山老爷就在那黄泉下长眠,我又想起他讲的有趣的故事,嘴里忽然回味起化渣生津的梨汁来,不由表情肃穆,对着荒坟深深一鞠躬:山老爷,我今天是回来考古的,你的梨儿如今安稳了,因为家家都丰衣足食了。
一九九七年六月七日两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