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七年秋天,祖父出世,天祖高祖尽都起床,全家男女老少打蛋下面。一九二三年四月,高祖为五个孙子分家,祖父一家五口分得三个糖的面值,相当于三亩土;又分五挑谷子的面值,约合一亩田。每亩田价值一千斤红糖,值银十二两;外分一挑谷子、一挑红苕。次年曾祖死,再过四年,高祖去。
一九三九年东邻起夜,提个亮油壶,燎燃芭茅门,那个智障肇事者呆望火舌吐怒,笑嘻嘻地说:“嘿嘿,燎窑基儿罗。”朔风助虐,殃及王倎宅,烧得精光,家如水洗。曾祖母杨贵莲吃供奉,她南乡桐和寺人,我们该喊祖祖,民末在碑记沟大姑婆那里耍,罗老姑爷是袍哥舵把子,开茶馆,日子松活,祖祖病亟,滑竿飞跑抬回,半路落气,停尸曹门外。
祖父,我们喊老爷,当过多年瓦窑湾甲甲首,性子急躁。妈妈少时挑水,竹竿挽桶沉了井,钩起来已碰漏,老爷双手抖提裤管跳骂:“嗨,妈的个厮哦,我箍得飞好的哒,朗楷会漏哎?”奶奶低声喝止:“嗨,你舅子老汉儿喊那门凶爪子,让人家听到该不江湖哇!她才学手生,一二一二就巧了。”老爷字山泉,人们谑称三钱儿,极言其少也,讥讽其轻也。生产队缴公粮,促狭鬼老开玩笑:“敲钟六队完粮才安逸,拿万斤大爷、万四老爷打头阵,还不够的话,再添三钱儿壮秤。”秤太倾斜了,小心秤砣打脚,需要添平旺,旺相叫做壮秤。有几个长辈,看见我爷爷的子孙路过就放言:“三钱儿屙屎梆臭。”引发一阵痛骂。老爷遗物见得多了,那把算盘,多个孙辈使用,轮到我,边框摇摇晃晃了。
奶奶十九岁生大孃,四十七岁生小孃。大孃六岁纺线,九岁织布。月色中奶奶飞梭,大孃纺线;阳光下大孃替换上机,奶奶做家务。月黑头,草房里,午夜沉沉,一灯如豆。二更天,水成冰,狗都进入梦乡了,我家还是机杼咿咿,纺车呜呜,大孃又冷又饿又困倦,奶奶撮起炒豌豆,自己几颗,大孃几颗,嘎嘣脆响,价廉货硬,咬劲祛乏,脆声解闷。奶奶诓逗她:“富贞哪,展劲做,二天把兄弟盘大了,接了嫂嫂,杀猪过年好请姐姐哦!”奶奶心好勤快,待祖祖孝顺,红苕抹得干干净净送去,有肉总不忘祖祖;五奶奶送红苕,连大坨泥巴一起称去,轮到祖祖该去她家开饭了,她有肉提前煮来吃。于是祖祖常对奶奶说:“满香呃,你二天会昌盛的。”果然,奶奶的子、孙、曾、玄超过其他四个奶奶的后人,专家、干部不少,出国留学、定居大都市。奶奶勤俭兴家,丢脱碗就上机头织布,嘴里嚼完,梭已百飞。她取世没吃好的没穿好的,红苕里沾点饭都要刨给老爷:“王治桴你吃,你是要先走的。”谁知土地改革后她却先走。共产党来了,奶奶欢天喜地到黄家湾看毛主席分给咱的地,手捧黄沙,泪光盈盈。刚种一年,奶奶病故,遗念儿两样:一把织布的牛角梭子,一块巴掌大的木匣盖墨书:“王杨氏生丙申年六月二十三日巳时,在南乡地名杨坟湾生长人氏;王用清生甲戌年六月二十四日子时;王树贞生壬午年腊月初三未时。”用清小名槐安,字定金,三十岁生我。树贞就是小孃,奶奶去世她十岁,如今年过花甲,儿孙满堂了。
一九六八年三月,湖北麻城王家入川六百周年,干了一件大事,去冬修好合意水库,今春顺上山坪开渠,经过王倎宅北奶奶坟前,四岁的我,在排水沟工地沿线摇来摆去,喜唱莽歌。
第三卷 妈妈
一九五一年三月二十三日,妈妈从资阳西乡黄添湾黎家庙来到瓦窑湾。
清朝乾隆中,广东兴宁县西乡客家人三弟兄入川,占籍资阳西乡黄添湾,东佃西耕,落户黎家庙,土地贫瘠,三房都不发达,人丁稀少,文化低迷。老三黄酉凤有个孙子廷昆,阿娘余老孺人回娘屋乐从甲,被安排烧火,廷昆跟阿爸与活路棒一起吃饭,不得与别的娇客同桌,他感到羞辱,泪汪汪拉着阿娘衣角:“我黄廷昆不找钱,辈子不走家婆沟!”于是勤快发狠,农耕得闲,就当脚力,长途挑运,省吃俭用,买田置地。廷昆次子显伦,我的老家公,妻邹氏,生十六胎,养活二子二女。显伦长子德芳,我的家公,育成二子二女。家公英俊,小个子,好脾气,多年教书,文辞古雅。先在乐从甲教私塾,后回黎家庙教保国民学校,兼任黄添乡天元保保长。国民党垮台时,聪明人贱卖地方,家公不识时务,买进三个月就解放。征粮剿匪,家公开明。土地改革,他和大舅舅打成地主分子。家婆织布梭,妈妈停用,交我珍藏;及长访得一页《酉凤公烝尝会碑序》,夹在《黄氏家谱》中,是家公手泽,字如其人,温厚漂亮。家公教书,协助国民政府拉丁抗日,体察国脉,勤于政事;哀怜乡亲,没下毒手。共初土改在即,他秘密转移家谱交贫农珍藏。为分胜利果实,地主扫地出门,他没有民愤,翻身农民斗争不起劲,工作组骂群众阶级觉悟低。受到启发,一个老实贫农捏词对质:黄德芳,民国三十年落大雨,你远远地站在路埂上,戴起斗篷,披上蓑衣盯到长年劳动!
家公心疼孩子,呵护备至,儿女一碗水端平,妈妈高大,十五岁还拖着兔子灯过年,来春为了减少震荡,早早打发出阁了,到王二溪读高小,每天鸡叫起来,煮好人畜食物,挑水满缸,步行八里,上课迟到。减轻家务吧,二妈有意见:“家人吃饭,两口子读书。”机会让爸爸,妈妈辍学了。
老爷手事梆紧,全家老小一木盆,洗脸泡脚多功能。爸爸读翻身书,国家免除学杂费,书本费尽管菲薄,也要牵萝补屋,东将西借。大孃和李姑爷晚年还在摆:老爷在坳口上喊,一听幺弟要开学了,老长年李姑爷丢脱锄把就跑,帮助借贷,拆东墙补西墙。爸爸穿件对襟衮衫儿,为节约布料,紧箍成条子,短得举手露脐。跨世纪时髦女郎玩派露脐装,侵犯穷小子的专利啊。爸爸读中学,一口坦腹的盐罐,土陶自制,权充洗脸盆。妈妈看不惯,经常闹气,几次偷跑。奶奶急打火敲,翻坳爬坡跟到撵,追上了,搴起毛蓝布围腰,边揩汗水边拭泪,苦口婆心地劝转去。
共国十周年,爸爸在成都华西坝参加工作。毕业前夕,校园夏夜,他理智地谢绝了宜宾城市姑娘射来的丘比特之箭。老爷背起红苕,找到四川省教育行政干部学校,和爸爸一起乐了半个月。国家机关减少口粮,人事干部清理,要求农民哪里来的回哪里。老爷回家半年,活活饿死。家公家婆、老家婆也纷纷谢世。姨妈成了孤女,来投靠妈妈。
伙食团下户,大家庭分灶,我家分到正堂屋。三间草棚棚,烂柜子三只脚,一张竹凳,平时坐人,饭时当桌,环蹲就餐,放下菜碗,放不了五岁姐姐的碗,不拈酸菜就蘸酱,常年只有这两样,半斤粮票在黄家湾买来一个柜子,虫蚀面面,榫头松动。我半岁时,家里修房子,这是失火二十六年来第一次修建,高粱秆夹壁头改筑土墙,临时低矮棚屋变为高朗屋宇。
妈妈来归三十年,子女就业读书,王倎宅就她一人,于是弃农依夫。一九八一年秋,空房给姨妈守,柴楼和阶檐柴草、一应家具、农具,全部给了她。
第四卷 表哥
这个表哥有点特殊,依照父系,该喊堂兄,都是显字辈,他是王国瑛第三子清科后裔,我是王国瑛第四子清标后裔。从清到显,一共八代;依照母系,要喊姨表哥,血缘分流仅两代。
兄弟小学同班,算术课本至今可见涂鸦:“王建华,骚母子,喊爸爸做啥?”“王洪宁,骚母子。”一九七七年,他读明阳一小戴帽初中班,我转学忠义中学,相隔十来分钟。知道发愤了,成绩突飞猛进,一度他天天来学,辅导有方,他进步不小。来年我转学县城,后来升学工作,他落榜务农。
一九八五年十月十三日,姨表哥结婚,我贺喜赠联三副。堂屋睦宁之家:池中莲子秋成佳偶馨德远,堂上椿楦今做公婆笑颜开;洞房新禧同庆:一挥臂成千古业事无大小精神在,再回头已百代孙功有高低众人评;厨房俎豆飘香: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永遇乐,携手治家前程似锦玉堂春。自认为比大队党支部的联语优雅许多,姨爹却说:“大队干部送了对联,咋好不贴他们的?侄儿多谢了,收起来看。”
蜜月后,姨表哥夫妇迁居我家,决定房子七百元卖给他,一九八七年偿清。隔三年,表哥拆泥墙草屋,自成体系修建小四合院石墙楼房,楼上平顶,好晒粮草,院坝打机井,再不挑水了。
王倎宅大呼隆盛况不再,儿时脚印掩盖,手植李子也因竹林遮掩、炊烟熏炙而计划生育,死阴倒阳,开几百朵花,结几十个子,表嫂有时训示侄子:“别掏完了,给洪大爷留几个。”
儿女出生,表哥学石匠,就近打石头卖给建筑商,兴隆时一天可挣二三十元。没有买主了,他赶上一波波民工潮,走南闯北下苦力,流血汗。
一次在河北武安市小煤窑,住集中营,吃猪狗食,几个月不发一文工钱,他半夜逃跑被追赶八里抓回,吊打到日上三竿,没奈何,一行放弃工钱,向远嫁北地的姐妹借来路费,车站顶霜冒雪排长队,难得等,误买票贩子假票,落座不久,列车员查票:“假的,带走。”乘警一阵拳打脚踢,有钱的,加倍补票,没钱的,态度差的赶下火车,认错快的罚扫车厢。回归座位,还没坐热,车匪扫荡:“起来,这座位是老子的。”聪明人,气得手抖也压抑情绪,强作欢颜顺出五元十元,继续安坐;刚强的,据理力争,被车匪挟持,打得鼻青脸肿。表哥静静坐着,火车爬坡了,轮子撞击钢轨:“整死民工,撕;整死民工,吃!”脑际回响小学课本:“过去地主算盘响,贫下中农遭祸殃;现在队里算盘响,贫下中农喜洋洋。”一九八二年生产队解散,全社会放敞养,豺狼虎豹逞凶狂,追啮猪羊谁主张?
一天两夜硬坐,好不容易脚踏家乡热土,该松口气了,哪晓得几辆出租轿车、摩托车截住强拉客,每人十元接车费,民工说:“我们没有要车接,三公里路,大步流星一晃悠,半小时到了。”车主见软的不行,就飞速旋绕,把民工团团围困在垓心。看见围猎面包车是女司机,以为纯善,工头就说:“走,那就上面包车。”还没拢边,丰裕镇方山村王水清兄妹就被飞旋的面包车撞倒,昏迷在地,路霸见状,如鸟兽散。警车拉去抢救,倒欠巨额医疗费,空空如也回故乡,还没落屋,就听见竹林传来留守老人的号啕大哭,孙儿书学费还没交清,村社干部如狼似虎又在催农业税了:“孝大爷,我们跑了三趟了哈,先礼后兵,你总喊没钱,找水清噻,未必要我来垫?一个社两百多人,一个村三千来人,我们垫得起吗?走,牵羊赶猪抵债!”好不容易落得几个钱,存款农村合作基金会,哪晓得内外强盗八方来借,有的地痞流氓发话:“老子起心借钱那天,就没有想到过要还!”世纪末国家关闭清理基金会,折算比例清偿,口省小钱被剥夺大半,哭天无路,钻地无门。
农民背井离乡,夫妻双飞,儿女谁管?空巢家庭,隔代喂孙,教育怎办?留守一方,两处单身,性问题咋宣泄?海清堂弟眼斜视,外号斜八点,拜寄爸爸,赐号富民,是书二爷独子,二十八岁未婚。表哥说,他们河北挖煤,一个西乡少妇谎称离异,来和堂弟勾勾搭搭,堂弟矿难重伤,少妇心生一计,塞个枕头到肚皮上,羞答答情切切去探望:“海清,你看人家有喜了。”堂弟奋起倒开水,挣断绷带扭了腰,情势转沉,看看不起,少妇守护更勤,公开示爱。不久身死,赔付三万命价,少妇分润一半,扔了枕头,搂本夫同享。
一次表嫂外出,表哥久旷,邻里少妇幽居也苦,玉米背来请表哥一起抹粒。电视里,夏衣薄透,触景生情;生活中,竹叶朦胧,月影摇曳。干柴烈火,雨润花娇。表嫂归来,反攻倒算,闹得冤冤不解,好些年才亲和。
跨世纪,山西帮铁矿,才下井,腰砸伤,因无业绩,矿痞撒赖,地方保护,灰溜溜回家养伤。最近,他在家乡厂矿做临工。兄弟俩一起,人问是我叔叔呀,看我三十出头,说他五十开外。
是谁,背靠沿海、矿山,以二十年工商业发展牺牲了二百年资源、健康、道德、农业、文化?民谣:毛主席,像太阳,照得我们暖洋洋;凳销贫,像月亮,照得你们哈麻将;僵则瞑,像星光,照得他们舞厅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