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公黄保长,教书先生,中等身材,白净漂亮,视妈妈为掌上明珠,她十五岁还拖着兔子灯过年。初夏,她上树摘杏子,攀枝够手,前倾摘果,家公抛条使牛棍(鞭子)让打果子,失手伤了她脸,他捶胸顿足。盛夏,几人合抱的核桃树硕果累累,她爬上去挥舞竹竿,家婆带着家人各抬大箩筐在林下拾取。
奶奶的二姐嫁到黄家,妈妈喊大嫂,经杨大嫂介绍,一九五一年三月二十三日,妈妈下嫁瓦窑湾。奶奶节省布料,缝衣服裁剪偏小,爸爸穿件黑黢黢的紧身褂褂儿,捞脚挽手,显山露水,意趣和少女露脐装大相径庭。新媳妇芳龄十六,好人材,好手艺。大家庭老爷赶场、二爷当家、二妈煮饭,妈妈打下手,到当门古井汲水,长竹竿挽捅沉下碰壁,挑运激荡,一路牵线线流:“哟,里头有鱼呀,漫天洒地的。”老爷提着裤管抖跳:“嗨,妈呢个厮,我箍得飞好的哒,啷个会漏哎?”翻译:妈的屄,我箍桶很严密,怎么会漏水呢。奶奶边织布边捏嗓喝止:“嗨,你舅子老汉儿吼啷门凶爪子?她才学手生,一二一二就好了。”嘘,你这个糟老头子闹那么大声干吗,她才学不熟悉,逐渐就会好的。
土地改革,甲长老爷贫农,分胜利果实;保长家公地主,扫地出门。妯娌口角,妈妈赌气辍学做家务。一湾人通数她会裁剪,大家都拿布找她下剪。
二爷种棉花,二妈纺棉纱,爸爸读大学,妈妈织布,纹理细致匀净,结实耐穿。粗布浆洗软化,苦瓜叶漂白,做白衬衣、汗衫,色布要到街上染坊加工,毛蓝、天蓝色调最流行,姑娘喜欢花格子,挑花绣朵,巧夺天工。
夏天,边角废料打布壳儿。煮了小麦面糊糊,拼贴各色形状的布襟襟,紧密重叠,粘成簸箕大、席子大的蓝布片,铜钱厚薄,摊平曝晒,根据各人脚板肥瘦、脚跟枯润、脚背高低、脚趾长短,用笋壳剪成鞋样,按在布壳上画线剪溜溜,好些妇女爱我家鞋样好看,都来借用。
妇女解放,参加生产,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妈妈都是勤劳的社员。歇晌时,妇女喂奶、绱鞋底、纳垫底、缝溜跟儿袜子,富裕的打毛线衣,收工经营每人一分二厘自留地,折合八十平方米,忙完家务,喂了人畜,上机头织布。毛主席逝世,织布机退休,闲置两年,借给大孃编织鸡肠带,大孃眼瞀了退还。世纪末,三哥嫌占地,打来做柴烧。
男孩梦遗,醒来窑裤(内裤)粘硬,戏称打布壳儿;青天白日内弟发威,噱称搭帐篷;晾晒斑驳陆离的内裤,叫做挂万国旗。世纪末布鞋离休,布壳隐退,老人做针黹,手工鞋垫比商品鞋垫耐穿,一样受看。妈妈农转非,初学织毛衣,戴着花镜飞针走线,邻居少妇来讨教。
祖辈遗留两把牛角梭,像独木方舟,黑里翻黄,奶奶那把一角镶补,铁钉虽锈,牢不可破。手捧梭子,溯历史长河划拢清末民初,女孩时的祖辈用它编织丰衣足食的美梦。摊开村志可见双梭,祖辈却无一照片。妈妈的布壳,充实脚下,踏平大都市的晚霞、朝晖。
二〇〇六年六月二十三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