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成佛记
爸爸单位来个高瘦严肃的中年人,成天在门口洗涤试管,有时边劳动边破口大骂家人,南腔北调,吼得清朝木楼板晃悠悠的,我怯生生擦墙一溜烟闪过他身边,顺石梯跑下坡刹不住脚步,情急紧搂橙子树,回首偷眼,他依然聚精会神地洗涤试管,亮晶晶插架曝晒,然后噔噔噔隐身悬楼,一两天不见人影,也不见骂老婆打孩子,邻里清风雅静。慢慢熟悉了,他叫杨伯伯,右派分子;现任配偶张孃孃,供销社会计,矮胖随和;儿子忠明哥哥,高大壮实,静如处女,畏父如虎。
高大的橘柑树抽条入云、橙子花结果,青幽变黄,把路人眼光钩了去。爸爸爬上树去摘,一大群孩子在树下抢胜利果实,我一无所获。他为了我能辨味,抛掷几个给忠明哥哥转递。一来二往,亲密友谊,我们生产队醋坊还派人来学习酿醋呢。
他们偶尔小河边散步,伯伯昂首阔步,孃孃小心翼翼,哥哥躲躲闪闪。这是怎样奇怪的一家子啊,他在水滨发话,河伯也要战战兢兢,龙宫吓得匆忙改进。嘘——鳌鱼眨眼地翻身。月光流浸竹影,我躺在摇篮里,奶奶千百次说,地球有水有陆,水里鲸鱼多,陆地深处全靠鳌鱼顶托地皮,大人娃娃走路做事要小心谨慎、轻手轻脚,喊声(一旦)惊动了鳌鱼,它一眨眼睛就要陆沉,我们不会凫水的落下去喂海鱼。哎呀我就怕得很,蹦蹦跳跳变得提脚行走,布鞋减少磨穿底。而今,杨伯伯这么大了居然也不醒事,不怕得罪鳌鱼,咋个下台哟。
隔壁杨孃孃也姓杨,二十出头,高挑秀美,温文尔雅,她和室友老处女董孃孃一个房间。爸爸回家看妈妈时,我热饭煨药弄不好,杨孃孃就来帮助,轻言细语地教我,身上淡淡的香水味,真好闻啊。一次供销社开会批判资产阶级思想作风,董孃孃把自己喂的金鱼处理掉了;社里栽花养草的,也缩减了规模。
孩子总是贪玩的,一九七五年我转学插班四年级,差点翻天。爸爸回家了,我独自在寝室,泥巴地面很潮湿,爸爸走前窖在门角的老姜发芽,郁郁葱葱了,我剪了几根子芽姜泡酸菜下饭,点燃煤油炉子炖腊肉,就跑到学校玩去了,什么轻脚利手、鳌鱼眨眼全忘记,闹得沸反盈天。忽见杨孃孃失魂落魄跑来把我拧小鸡一样拖回去,气喘吁吁地说:“小王快跑,你门锁着,火焰要燎上屋顶了,万一延烧供销社仓库,不枪毙也要坐班房。”我吓得脸青面黑,毛主席的乖娃娃该爱护国家财产。哆嗦着开锁,一纵步扑进屋,啊,锅翻了,煤炉引燃宽大的黑漆案桌,火苗跳得比我高,火舌舔着电灯泡,已经熏黑栋梁。假使亲爱的杨孃孃还是平时那样斯文,不用生猛把我镇慑押回屋,后果不堪设想。火灭了,万不料杨伯伯也在场救助,扯破嗓门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我光着脚丫低头认罪,磨蹭中一窝姜连根掘出,指甲刨飞,血珠浸润。
晚上孤独想家,饮泣变得大放悲声,董孃孃探亲了,杨孃孃披衣敲门,让睡空床,打开收音机收听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叫我学习李铁梅,男孩子更要勇敢些,别轻易哭鼻子,当个毛主席的优秀红小兵。
寒假到了,爸爸怕我再惹祸,依原转学回农村。我在橘柑树旁坡地种下一株白杨树,哭稀烂眨地离开了。
几年后,白杨树高升了,粗壮笔挺,年年寒暑假去看爸爸,杨伯伯碰见就一把拉住:“小王长大了,你好聪明,调皮都带建设性,你看你栽的白杨钻天了,才不像张娃儿,偷看女澡堂、抛石头打粪池玷污姑娘屁股。你当年自制幻灯作小电影放,乱拉电线在洗澡堂放映,你爸爸怕触电,我都劝过他,娃娃爱动手制作是好事……”
一九七九年,杨伯伯落实政策,属错化右派,恢复酿造技师职称,集四十余年精华,研制开发生产麸醋,一九八三年国家商标局核准发给中和醋商标,在多次评比鉴定中,与保宁醋、三汇醋平分秋色,好些理化指标大大优于二者,出任县市政协委员、省酿造协会理事、四川省劳动模范。每次去看他,说不上三句话,他就扬眉吐气了,厉声痛斥毛主席。胡说主席一手握住西哈努克,一手送枪武装波尔布特杀人,无耻两面派。我尊重他的技术,腹诽他的反动观点,但是为了避免争吵,我要么不接茬,要么转向他的家人,王顾左右而言他。
友谊一直低调维系着,谨慎地不做政治交锋。我劝他整理技术资料,作为财富流传后世。他来信说已经写好了,叫我整理润色,愿意把毕生所学贡献给社会,叫我代为宣扬。我回去采访,发表《酿得春风醉万家》:杨华英,一九一八年生,江苏淮安人,两岁而孤,寡母浆洗养大,送入上海立信会计学校,后当江西铅山县杨家桥酒精厂成本会计主任,妻子万阿姨住院生产被日机炸死,他只好把两岁的大孩子送回苏北。一九四六年春,到四川教育学院农产品制造系当练习生。一九四九夏天参加“争温饱,反饥饿”被开除,到荣昌县罗家祠思味酿造厂任技师。一九五〇年十一月到西南干校学习,后任四川省供销社会计,一九五三年调资阳临江寺豆瓣厂,次年借调眉山县酿造厂,四年后回资阳,娶张孃孃照顾小儿忠明。他被划为右派,下放城东乡新光农业社劳动改造,培养柑橘树黑霉出新菌种,每月三日回厂领取二十元生活费时,就把菌种交给厂长,为两百年品牌临江寺豆瓣注入了新鲜血液。一九六一年四月朱德过资阳关照豆瓣要多产出口,于是飘香异域。一九七二年照顾夫妻团聚,调资阳中和区供销社酿造厂,多年苦心经营,发明中和醋,经省工商和技术标准部门检验鉴定,质量名列前茅。一九八九年,中和酿造厂利润十六万元。
一九九三年,我去看他,一落座,他又提到毛主席,居然一反常态,心情沉重地说:贤侄啊,我十年反毛,都不能动摇你的信念,最近一两年越来越多的社会问题,让我反思主席的做法未必就毫无道理。我已经退休了,酿造厂搞承包,捏来捏去,成果落入少数人腰包,我五十几年心血技术交给他们,急功近利,原料、工艺、技术乱来,怕要毁于一旦。
不久,他随儿子移居县城,爱泡图书馆,声音又大,唾沫横飞,爸爸看他不惯,不大再去。我查资料,偶尔去一次,总要招呼。张孃孃病故,他迅速衰弱,拄棍戳棒,临终前半年,他拉我座谈:唉,我两岁随母流落街头,妈妈给人洗衣服,我稍微大点捡煤渣贴补家用,苦水里泡大的呀。一九五七年,跟在别人屁股后面给党提意见,一腔热血,只顾说得痛快,结果被压抑了二十二年。平反后泄私愤,逢人大骂毛主席,以蠡测海,自为得计。贤侄呀,我看着你长大,独立思考精神却不如你,人怎能学鸡觅食,只顾埋头吃饱垃圾就万事大吉了呢,嗨!
听说杨伯伯死去,我想他一定死得明白。他是五四前夜的产儿,死在五四运动八十周年。这个忏悔的右派,晚年说他当右派未必冤。是啊,我们不能只顾自己一小撮肠肥脑满,赖在火山口压制地球,一相情愿念动咒语,不准鳌鱼眨眼。煤炭在猛添,锅炉在沸腾,出气阀给焊死,说:嘿嘿,为了和谐社会。更有甚者,愚蠢地迷信法律,叫嚣当年学生火烧赵家楼违法,呸,哪家子的法律,敢挡中华民族求解放争自由的道路?
二〇〇六年五月四日成都永丰路仰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