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头望
五岁多病,妈妈抱我到王二溪街上,拜寄给大爹做干儿子,他是爸爸的大哥,黑而瘦,开过山货铺,当过搬运工,支气管炎厉害,改任县搬运公司会计,星期天回王二溪。都说大妈大毛,对穷亲戚爱理不理的,可我和爸爸却受到待忱。逢场天,我总爱拉着大人衣角撵路,步行八里去赶王二溪,进场口有个酱园,出场口濒临沱江,有吊脚楼,场中央凌空是成渝铁路王二溪大桥,列车轰鸣而来,风驰电掣,地动山摇,我捂紧护耳棉帽,危乎高哉,车在云端跑,掉下来怎么得了。拜寄那天,大妈端出新崭崭的搪瓷碗、亮铮铮的钢调羹,还有玩具鸟,大爹吟诵毛主席诗句“暮色苍茫看劲松”赐名王劲松,我欢呼雀跃:“哦,王洪宁先叫王富强,再叫王劲松啰。”便敲打着搪瓷碗,哼着咪咪拉拉索拉咪索拉跳开了。有时我溜去看大妈,矮小精瘦的她穿着白围腰在访弘饮食一店忙乎,见我在大门口欹缝,就打个抿笑:“洪宁来了哇?”“大妈,劲松来看你了。”她牵我进去,端来热气腾腾的水叶子面条,淋上臊子,看着我吞了个唏哩哗啦,舔净碗底。一碗素面五分钱,一碗荤面饮食一店一角、二店八分,臊子略少点。
病松了,纠缠二爷带我去割草,一割割到十岁,有时远征王二溪,跑到长沙埂去看小姑妈,经过孔子溪大桥,突然火车汽笛拉响,比磨盘还大的车轮涂成红色,飞奔实在吓人,几个小放牛娃乱空了草背篼,头钻进去匍匐鹅卵石铁道边,捏扁桥栏,紧闭双眼,好一阵巨响,好一场猛颤,大地复归平静,重新装好青草,走到王二溪大桥,桥头堡南端紧连王二溪隧道,驻守一个铁道班,紧握钢枪,全天候守卫,我们小心翼翼试图接近大桥,还没走拢,解放军就挥退。磨磨蹭蹭爬上老庙子山俯视孔子溪、苌弘溪,重温孔子访苌弘的故事。下得山来,悄悄逼近桥头,新塑料凉鞋还没踩稳,又被军人劝退。下了桥头保坎,看见公社干部提着石灰桶,刷平了横向的石刻门楣访弘人民公社,抹得只剩资阳县三个字了。学校也在批林批孔,我们还办革命大批判专栏呢。我生在苌弘的老家,自觉消毒。
一九七七年七月十一日,敲钟小学毕业生四十多人在王二溪大桥下合影。随后,小姑妈教唱大跃进民歌《资阳是个好地方》,我才知道一九五八年三月二十七日,伟大领袖毛主席视察资阳,午后专列路过王二溪大桥。一九八一年七月特大洪灾,我踩着没腿肚的淤泥去看望大妈,她才从老庙子山避灾回家,草筋泥竹夹壁冲毁,楼板沉陷,人们正在荡涤污泥浊水,解放军协助灾民穿行王二溪大桥。十月八日,我在小学合影背面题了这座三一四米长的大桥是西南最大的铁路石拱桥。
老庙子山隋末属于龙水县,唐朝有东津镇,八九四年建修东津寺,北宋进士范祖禹出任龙水知县,有《资州路东津寺》诗,明朝隶属资阳县,王家入主,改名忠义镇,别称王二溪。军阀混战,川军在场口修筑碉堡,扼守王二溪大峡谷。一九三九年,王二溪大桥桥墩粗具规模,一九五〇年复工,一年竣工。守桥三十年,部队奉命撤销。
戴着红领巾翻阅连环画,有坏分子藏炸药包坐车,远眺一座大桥,被乘警发现,危急关头,一位解放军战士奋不顾身猛扑上去,死死按住,坏蛋玩了个剖腹掏肠,车厢底板洞穿,人民铁路却保住了。一九七六年夏,明阳公社召开斗敌批资万人大会,国军军需官回乡的地主张建被揭发想炸王二溪大桥,他回家借纸写下绝命书,吊死在桐子树下,以畏罪自杀结案。守桥部队一撤,刘公公躺在椅子上看报,老光射出眼镜:“那些阶级敌人咋个不搞破坏了呢?”他十岁的小孙子接嘴:“历史的自然消失。”
春江水暖鸭先知,改革风光富早懂。历史不会自然消失,东风暗换年华,殊死对抗人民民主专政的人和工农兵换了位,他们又何必自宫,再去动粗呢,直接把银行股权半卖半送,豌豆江山岂不更巩固?
二〇〇八年端阳成都永丰路仰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