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毛女寻郎记
中国是诗国，华夏称神州，怪异的白毛女受难千秋，传奇的白毛仙解放七〇年，回望来路，第一个为白毛女的诗性和中华的神性舒筋的就是身兼诗人、记者、编辑、教员、小说家、剧作家、词作家、散文家的无产阶级文艺战士邵子南，音乐家周巍峙总结他“是一个革命的文学家、文艺理论家、艺术教育家、社会活动家” 。八年抗战，邵子南整个儿燃烧自己，他年纪轻轻自称老歌人，夜鹰般为民族独立清嗓鼓与呼，晓阳般为阶级解放传播光和热，人称吹号诗人。他草创并初步擦亮歌剧《白毛女》，实践了“我要一颗明珠从污泥之中放出光芒来”的神圣诺言，理应赢得全世界爱好和平、追求自由、崇尚平等的人们的尊敬。
邵子南发掘白毛女七〇年和草拟、彩排试演歌剧《白毛女》六四年来，同名后继影剧群星璀璨：公演歌剧《白毛女》六三年了，上映电影五七年了，移植京剧、沪剧五六年了，转化日本芭蕾舞剧五三年了，改编中国芭蕾舞剧四三年并树为革命样板戏四二年了，公映舞剧电影三六年了，每演一地，万众同悲，中外挥泪，一旦太阳出来了，白发转青，和有情人终成眷属，观众又破涕为笑，点燃生活激情，踏着彩云归，建设好社会。歌剧入选课本，译成外文，派生弹词、曲艺、评书、地方剧乃至题花、邮票、油画、国画、连环画、挂历、台历、镜心等工艺美术品，真是一本万利。然而，知情者纳闷了，半个世纪以来，歌剧各版对于原创这个本钱，不置一词，遑论利息。
歌剧《白毛女》公演两月半，日本鬼子投降了。在解放战争中，为了革命事业，歌剧组北上，邵子南南下，同台献艺的战友分道扬镳了。可是，真正的歌手睡着也不息声，戎马倥偬中，行军间隙里，邵子南提笔：“鲁艺戏音系所改编，未能令我满意，故作叙事歌。”全国刚解放时，歌剧再版前言还知道：“邵子南同志，他是这一剧本创作工作的先行者，他曾写出了最初的草稿，虽然，以后这个剧本由别人重写，但他的草稿给予后来的人以极大的启示和帮助。”
对于中国第一部最优秀的歌剧，苏联授予斯大林文学奖二等奖，国内外改编成各种艺术样式，精彩纷呈。在全国第二次文代会期间，邵子南对战友说：“是你创作的吗，你有这样的生活吗？”而他只手托举白毛女，精殚力竭，夭折半个多世纪了，各版歌剧《白毛女》再也不见他一字半声，也就激起知情者的不平。有人质问起这件事来，执笔者答，是重写的，也是创作。词改写得通俗上口大众化，这是执笔者的功劳，说是重写的词未尝不可，但绝非创作，人们谈创作是指整个剧本而言的，因为执笔者身在延安，并不熟悉晋察冀人民的战斗生活，所以定稿里有些短歌维持了邵子南原创。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邵子南随周巍峙带领西北战地服务团到达中国共产党开辟的第一块模范抗日根据地晋察冀边区，亦文亦武五年半，留心调查不歇干，他几乎一落地就把扪了边区白毛女故事脉息，这绝非偶然。他小时候，随父客居成都，那里唐朝有白毛女村，他祖籍湖北麻城，南宋有白毛男故事，他少年下金矿，过着高尔基一样苦难的流浪生活，青年浪迹上海，广交左翼作家，创作比包身工都不如的白毛男《青生》问鼎文坛，他奔走火线采访八一三抗战，不惜小说处女集《青生》纸型毁于战火，毅然北上加入中共，投身民族战争。一九三九年，邵子南创作歌剧《相信谁》，周巍峙作曲，主题歌《我们坚决像钢》《儿童战歌》收入《抗日战争歌曲选集》。次年冬季反扫荡，《诗建设》主编邵子南回到西战团把从阜平、唐县搜集的白毛仙姑的故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助手戈焰，也告诉了其他诗人栗曼晴、张方冰，又告诉了导演凌子风等，大家感到这个题材很好，说：“旧社会把人逼成了鬼，共产党一来，新社会把鬼变成了人！”邵子南在阜平给少年艺术队讲述他搜集的边区白毛女传奇，还写过一篇《白毛女》小说。一九四二年秋，他与曼晴游览平山县天桂山名胜古迹，钻三眼洞体味了白毛女生存细节的立体感，年底学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创作歌剧《不死的人》，贾克编剧，周巍峙、李劫夫作曲，开春演出。在晋察冀奋斗两千天，邵子南记录白毛女素材十万言，创作根底雄厚，国内无出其右。邵子南在前线已构思仙姑故事，动笔揉些诗，离开边区时《白毛女》长诗草成。
一九四四年五月六日，西战团抵达延安桥儿沟。一〇日，中共中央在杨家岭招待西战团员，毛主席说：“这样的服务团应有千百个。”整风之余，邵子南一边写小说，一边修订《白毛女》故事诗。八月七日，周扬约见邵子南、凌子风、洛汀、朱星南、胡斌、李牧、吴坚谈话，他提到明年党的七大将要召开，西战团应有较好的剧目献礼，邵子南汇报自己在边区搜集到白毛仙姑，周扬认为这个素材可以考虑写成歌剧，对传奇不要太强调。至此，邵子南召集凌子风、朱星南、吴坚等人研究，一致认为白毛仙姑故事题材适合歌剧形式，邵子南这才构架歌剧，创作时，多次找贾克、洛汀、李牧和朱星南谈话，征询意见。九月一五日，邵子南拿出歌剧《白毛女》初稿，马可、张鲁、刘炽等作曲，都说这是依据民间传说故事创作的，音乐应该以民族传统乐曲为主，因此请来秦腔老艺人，借鉴秦腔曲调改编配乐，配了部分乐曲，鲁艺戏音系试排，王彬导演，林白饰白毛女、陈强饰黄世仁、李波饰黄母、张守维饰杨白劳、张成中饰王大春、邸力饰王大婶、韩斌饰张二婶、赵起扬饰赵大叔、王家乙饰穆仁智。邵词秦腔《白》剧诞生了，试演过几场，广泛征求意见。在延安中央党校六部学习的晋察冀干部、鲁艺师生员工和桥儿沟群众纷纷献技，都说这是根据地最优秀的戏，是块好玉，是朵鲜花，最好还是以歌剧形式形式出现，好好琢磨提高。由于剧本、音乐还有不少缺点，利用民族形式表现手法与乐曲和人物不协调，剧本也因某些场次结构不宜，喜儿对地主的幻想极大地影响了主题思想，加上唱词拗口、演员抽走。这时，邵子南小说《地雷阵》发表，驰名世界。一〇月，为了修改剧本和音乐，暂停排练，邵子南调鲁艺文学系任教。
一九四五年一月，鲁艺领导成立《白》剧创作修改组，对初稿加工锤炼，邵子南也确实做过剧改的努力，依然为主，让鲁艺戏音系贺敬之、丁毅加盟，连同原创邵子南和导演王彬四人加工修改。不久发生争论，邵子南退出修改组，在鲁艺文学系食堂墙上将他《白毛女》剧作全文公布，人们纷纷围观，作曲家卢肃、司丁、导演张水华、吴坚争相揣摩。以后，全体剧组讨论，集中了西战团同志的智慧，沿袭邵子南剧本。修改组对晋察冀人民生活习俗和语言隔膜，对减租减息政策陌生，吸纳贾克、洛汀参与修订，写了部分歌词因故撤出。三月，《白》剧排练，西战团员大多听过白毛仙传说，更熟悉邵子南根据神话故事构思长诗一些设想，因此都关心《白》排演，主动出点子。也就是说，邵子南人退心在，战友品味他的神韵，积极转达意见、提供建议，协助完善剧本，由贺敬之、丁毅执笔改定。五月，导演改为王大化、舒强，作曲马可、张鲁、瞿维、向隅、李焕之，喜儿换成西战团演员王昆，其他角色未动。六月一日，歌剧《白毛女》在延安大砭沟中央党校礼堂为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首演，横空出世，震撼全球。
《白》剧从邵记初稿到贺记定稿中，邀请在延安学习的晋察冀干部座谈，征求意见。排练中，不断听到学院师生员工和校园附近群众的议论，择善而从。眼看七大要开幕了，剧本修改异常紧火，突击修改，边改边排边待料。经过修改，原本不合理情节或场次被删减，唱词响亮，但剧本基本结构、主要情节、矛盾线和人物关系绝大部分维护原剧结构，变动不大。对照邵子南长诗《白毛女》，歌剧人物全部保留，角色名字也未动，只是穆人智改做穆仁智了。有两件趣事：第一，西汉王褒赋体《僮约》男仆活杂，邵子南《白》诗十八是诗化的《僮约》，婢女事繁；第二，正统观念男阳女阴，四川《盘歌》“张果老死呀变月亮，采花娘死呀变太阳” ，而《白》诗二十一有“红喜好比是太阳”颠倒乾坤，可知诗人借鉴中外、会通古今，关注民间。王彬在修改中，提高了剧本思想性艺术性，对剧情和扎红头绳等许多细节，举足轻重。其实，邵子南故乡十年前一位女作家小说里便有红头绳，歌剧仅把邵记三尺三寸红头绳改成二尺，王大化“我给喜儿扎起来”可谓点睛神笔。贺敬之、丁毅创作了通俗生动的唱词，为剧本增辉添彩。有大学教材导读：“《白毛女》是诗歌舞三者融合的民族新歌剧。在创作上，它既学习和继承了民族戏曲、民间诗歌和民间音乐的优良传统，又吸收了西洋歌剧的某些长处。剧情结构，吸收了民族传统歌剧的分场法。语言通俗上口、精确洗练，形象鲜明，具有浓厚的感情色彩和民族诗歌的韵味……歌唱和道白的有机结合不够，全剧音乐缺乏连贯性。”
挥手半个世纪，见欧阳山《邵子南选集》序：“我记得还跟他开过玩笑，说他把那地主的狗腿‘没人智’的谐声写作穆人智，你是不是把地主的狗腿写成个四川人啦……红喜、杨白劳、黄世仁这些名字，跟里面一些短歌的词句，都是用了他原来的设计。”细读邵子南千行《白》诗，对照《白》剧，确如欧阳山、朱星南所证，无论情节、人物塑造、故事安排乃至人名都惊人相似，可见不是空穴来风。
一九八五年，四川大学陈厚诚完成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邵子南研究资料》，抽发一篇短文，率先注意歌剧《白毛女》原作者究竟是谁，以纪念邵子南逝世三〇周年。一石激起千重浪，中国歌剧研究会认为这喑哑了四〇年的吼声“不够慎重”，冲击波经久不散。上海张拓不是当事人，没到晋察冀，也未去延安，却跑进朱星南家念念有词。戈焰奋笔疾书《〈白毛女〉歌剧原作者是谁》，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鲍昌读了草稿，给戈焰回信：暂缓发表，等待时机。一等多年，纷争又起，勇士先发其声，后学接力卷入，取证辨析，实事求是，情由已经论述，检验半个世纪文学史、舞台、课本和媒体提名可知，歌剧《白毛女》定稿署名“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集体创作，贺敬之、丁毅执笔”，早已解体的鲁艺成了挡箭牌，世人言及《白》剧干脆就说贺敬之著，因此撕掉大而无当的集体幌子，署名邵子南、贺敬之、丁毅等著，或署邵子南原创、贺敬之、丁毅等改写，而把参与创作者王彬、马可、王大化、贾克、洛汀、舒强、张鲁、瞿维、向隅、李焕之、陈紫、刘炽等写入后记鸣谢。二〇年来，先忽略集体，又去执笔写著，再换执笔为创作，复拉一位供给素材来源，各说不一：
一、歌剧《白毛女》是一九四三年贺敬之、丁毅执笔的；
二、歌剧《白毛女》是一九四四年五月贺敬之等创作的；
三、作家李满天一九四二年采集白毛女传奇，一九四四年五月写信、一一月托带三〇〇〇字小说稿给周扬，贺敬之等据以创作《白毛女》歌剧；
四、一九四四年，周扬把记者林漫（即李满天）一一〇〇〇字小说手稿交给贺敬之，首创歌剧《白毛女》……
长江大海广纳百川，众水归流，本不该分一滴滴水珠源出哪溪哪涧、谁咸谁淡，但是既然都认起真来，生分哪些点点姓李、哪些涓涓姓邵，那就不得不化验检测一番了。世纪之交突发的四点论真伪如何，明白人自有慧眼。倒退一步，纵见后续李满天菲薄、单一的资料，哪有邵子南早起、全面、系统和经他原创歌剧初稿的启迪功效，何况邵子南背后西战团旧雨、鲁艺新知甘当替补队员，争做无名英雄？众人拾柴火焰高，《白》剧成为风向标。论者以为：即使中国的科学技术和经济文化成为世界第一了，《白毛女》仍是一部需要经常重温的民间故事。
领导人指引早说透，贺敬之执笔已讲究，“改、编、导、演、唱，看、听、补、评、奖”十方都竞秀，“景、灯、影、舞、场，雕、塑、画、弹、梆”生发批量售，唯望原创也不漏，邵子南署名资格够。要言不烦，书归正传，四点当否，三人署名行吗，请审阅《白毛女七十年》一书，自见分晓。
二〇〇八年二月十四日情人节成都永丰路仰韶楼
